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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沐抓起纪言的手急忙下楼去。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变得跌跌撞撞的,她松开纪言的手,走得越来越慢。后面是杜宛宛爸爸的声音:
“你们以后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
纪言在她的前面走,嘴里嘟囔着:
“她一定是害怕见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于是他又说:
“你现在回医院吗?”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却是重重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段小沐已经倒在了地上。纪言只能听见夜晚幽幽的风,他感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千旁边,他面对着的又是那个失去知觉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隐隐地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段小沐重新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们都非常气愤,这女孩的腿没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医院。她原本接好的断掉的骨头,因为这么一走,都错位了。即使再接好,两只腿也会变得一短一长。她从此成了一个只能借助拐杖走路的跛子。
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复了,她拄着双拐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的暑假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小朋友们都不在了。此刻这里像个荒废了的庄园。幼儿园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红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积了一小滩雨水;跷跷板缺失了一块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铁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剑;秋千,段小沐看到了秋千,哦,她的,她和她的秋千。段小沐重新走到秋千的跟前。这块地方曾经那么激烈过。她能想到她在秋千上时所感觉到的整个世界的颠覆,她能感到她身后那个女孩甜美的歌声背后所隐藏的怨恨,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过来。这个时候段小沐是多么思念她亲爱的小姐妹,她那怨恨着她,企图谋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总是从耳朵深处响起的声音里判断杜宛宛的心情,为她祈祷着,愿她开心。她爱她,她愿她能明白。
那个重新回到幼儿园的下午,段小沐丢掉了双拐,坐上秋千,自己轻轻地荡起来。她想很遥远的地方会有另外的那颗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这么地想念杜宛宛呵。
后来纪言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谓的“解救”弄坏了段小沐的腿,是永远弄坏了,不能完复。也许这件事情对六岁的纪言来说,只是一种恐惧和慌张,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伤,他总是带着最深的歉意回到那个夜晚,他,无知的他,敲开她的石膏,那时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这些充满悔意的回想中,已经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么分别,如果说杜宛宛给段小沐造成的伤害是可以挽回和弥补的,而他给段小沐带来的伤害却是永不能逆转的。他内心一直怨恨着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段小沐虽然面对着这条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难过地哭泣,可是只要纪言来了,她肯定会说: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
无论如何,自六岁意外地目睹那场事故之后,纪言就和段小沐有了无法割断的联系。那之后纪言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无论是段小沐住在医院里还是后来她搬去了李婆婆家。
12岁的时候,纪言的家也迁去了落城。直觉告诉段小沐,这似乎是纪言自己的选择。他很想再见到杜宛宛,尽管他总是嘴上说,多么地恨她。段小沐在纪言即将离开的最后一个夜晚,艰难地走去纪言家。她站在门口,再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诉她,我很想见她吗?或者,或者,你回来告诉我啊,你带我去见她啊。”
纪言就这样去了落城。一年,两年,很多年纪言都没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坚持每个月都坐着从落城到郦城的列车回到郦城看望段小沐。
“仍旧没有找到杜宛宛。”纪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忧伤地说。纪言环顾着像溶洞一样cháo湿,像地窖一样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发像一只蜻蜓,大眼睛,细身体,纪言感到了上帝的残忍。上帝,是纪言频频从段小沐那里听到的词,她带着幸福而满足的语气,用描述父亲的尊重与亲近,说着上帝的事情。
纪言永远也不明白,段小沐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样大的力量,使她坚信上帝对她格外恩宠,并且她热忱地爱着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杜宛宛。9.以右手开端的爱情段小沐上小学以后,幼儿园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头,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间。屋子不朝阳,窗户又很小,整间屋子非常阴暗,水泥地总是下过雨一般湿乎乎的,好像从来没有被晒干过。房间里的所有家具,不过是一张床,一只大衣柜,一只红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段小沐度过了那么多年。当她坐在床上的时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只蛙一样地观望着,遐想着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些事。
可是李婆婆说段小沐不应该总是坐在房间里发愣,这阴冷的房间只会给她的腿带来更多的寒气。所以放学回家之后,李婆婆就让段小沐架着双拐到大门外晒晒太阳。门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们在玩一个叫做“捉媳妇”的游戏——这个游戏和所有十来岁的孩子们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过是女孩儿们躲起来,男孩儿们去找她们。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给找到她们的男孩儿做媳妇——男孩儿们把“媳妇”像战利品一样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谓“山寨”不过是堆砌一圈的石头,在中央再放一块最大的石头,铺垫些软糙在上面,作为“宝座”。女孩儿们给他们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每每他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段小沐都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装着做出一点轻微的挣扎,然后就一副享受的样子仰脸向天,仿佛是被人轻轻挠着下巴的乖顺的猫。然后她们任由男孩们向后扳住她们的手臂,把她们押回“山寨”。段小沐还看到每个女孩儿的脸都呈现出一种五月天的糙莓颜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樱桃一般闪闪动人。她喜欢看她们的样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参加这个游戏,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这个“媳妇”。不过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人做“媳妇”的。她这样一个连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么能给人做“媳妇”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个缺损的石膏像一样被两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着,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观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像温水一般融化了这块只能站立旁观的石膏像,段小沐觉得她整个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满柔情的水。
那是10岁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个黄昏里站在大门外看其他的孩子做游戏。那一天经常一起做游戏的孩子当中,有两个女孩子没有来。女孩儿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无味,只玩了两轮大家就停了下来,坐在墙根边休息。一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着双拐站在小街对面的墙根下面。这女孩长着特别大的头,很细的脖子和腿脚,狭细的脸颊是伤病的紫色,唯有一双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杰子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旁边的小孩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笑。小杰子一边笑一边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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