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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荡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衫鬓发,模糊了远望的视线,虽然只是针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际展翼飞速掠过的青鹤,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昙,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的人,她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处,打下了余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是那年十里红莲夜的灯下初见,还是在无数众口相传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满池的碧荷并蒂莲前?
史画颐在梦里茫然逡巡,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昙的身影。不知为何,梦里她虽然一身轻松、毫发无伤,气力却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没有精力抬足去追,颓然坐倒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喘息着。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忽而有泪盈睫‐‐这不是第一次了,小昙对于她来说,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个心向远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也不曾追上那个在夺朱之战里行侠仗义、除灵歼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长光阴未见,她更是早已被遗失在那个少年背后的无垠荒野中。
四顾茫茫,史画颐无端地想起曾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距离夺朱之战的爆发还有很久,只是平安年岁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时间节点,她却颇为意外‐‐向来对她颇为严厉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蔼起来,谈吐也渐趋斯文,她颇为不适应,几次想要借故问问到底怎么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敬畏,还是咽下了问话。
后来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戏时闯了祸,踩断了园里的金盏花枝,甚至将根挖出来扔进了喂养金丝雀的食槽里。金盏花枝是来自漠北的奇异花朵,高寸许,开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蜡,馥郁香气绕身经年而不散。她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晚上却被父亲拎到祠堂罚跪,父亲身为宰辅多年,早已处变不惊,此时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冷酷,背着手,犀利地训斥,勒令她跪了一整个日夜,她年纪小,又没有进水用食,早已经浑身僵硬,气息微弱,一开始尚觉得膝盖着地处是如针扎般的刺痛,后来已经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心中委屈极了,不肯服输,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
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父亲消了气,将小小的她横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点心,等到她脸上的苍白转为红润,气息也健康平稳许多时,终于叹息着解释了原因‐‐父亲说,那是来自漠北凝碧楼的礼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温养好后进宫呈给文轩帝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凝碧楼这三个字,即使是权倾朝野的父亲谈起来,眉宇中也充满了敬畏和忌惮。
金盏花枝本身并不如何重要,只是,有了这个,便是相当于漠北对岱朝的示好。你要知道,凝碧楼的总坛虽然在中州夔川,仍有巨大的势力蛰伏在漠北,漠北幅员辽阔,约莫是半个中州,凝碧楼在那里便如同帝王,谕旨等同于神明,当地的人民从不敢也不会质疑拒绝。
她满心愕然,诧异道,难道当今圣上也不管管吗?那岂不是他们随时都能危及中州?
父亲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讶异她小小年纪便能领会到这一层,眼神却忽而充满了苦涩。管?怎么管?天高皇帝远,人力终有穷尽时。他讲完这句话,便带着幼女离去,再也没有说一句,史画颐心头惴惴,也不敢问,回了闺房倒头便睡,再醒来时昏昏沉沉已是晌午。
&ldo;老爷今天上朝没穿官服,把乌纱帽捧在手上请罪去了。&rdo;雪姨进来送膳食的时候,看她神思不属,提点道。这位老嬷嬷在史府呆了数十年,虽然面临变故,仍旧没有丝毫慌乱。
史画颐看着这位长辈,忽而也镇定下来,沉下一颗心,坐在窗边读书。直到夜鼓敲响三次的时候,父亲才披星戴月到家,她竖起一只耳朵听,直到父亲敲敲房门,走进来。
在父亲喝茶的间隙,史画颐低眉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嗯,神态还好,应该没有遭到太多刁难不顺。正胡思乱想着,父亲敲了敲桌子,看着她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失笑,向她复述了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父亲说,京城周家的人提供了另一棵金盏花枝,圣上龙颜大悦,便再没有追究。周家不曾从政,亦不经商,背后却拥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甚至这棵金盏花枝,本来是漠北的人送给周二公子的。
后来,尽管满心不解,她静静听着,心中仍是充溢了一种喜悦与羞涩夹杂的情绪,她遵照父亲的意见,给小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有感谢,有对前因后果的询问,有别后的思念,更多的是对于他的想象,想象着这个红莲夜惊鸿一瞥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人。
她翘首以盼了许久许久,信鸽在京城中往来明明最多只需要一日,可是大半月后,她才收到小昙的回信,只有短短八个字:&ldo;见信如晤,铭感五内。&rdo;
她把纸笺塞在枕下,想到自己能每日枕着少年飞扬横斜的字入睡,忽然觉得连梦也清朗开阔起来‐‐都说字如其人,那人的字如此飘逸有灵,是否他也是风流隽秀的少年心性?
在梦里,史画颐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回忆,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感觉到脑海中有撕裂的痛楚,在剧烈的感情波荡中,痛彻心扉而无限茫然。若说灯会上的一眼相见她从未忘却,后来那短短八个字,就是真正的情丝萦绕了。而现在,时光的洪流裹挟着过去,居然已经有十年了,她深恋深慕着这个人十年,相失复相逢。
&ldo;一定要和小昙说清楚。&rdo;她下定了决心。
尖利的话语如同一柄剑从容削开了梦境,史画颐瑟瑟发抖,霍然醒来。眼皮沉重而艰涩,挪移了很久才能睁开眼。她发觉自己平躺在柔软的床第间,一时间居然感觉不到全身有任何力气,甚至眼前也是一片阴暗而悠远的模糊。耳畔有踢踢踏踏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外面狂奔,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铿锵成韵的雨声。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史画颐无声无息地披好衣衫,艰难地扶着墙站起,一点一点挪到桌案前。她一抬手,才发现全身都裹着厚厚的绷带,不知道摸了什么灵药,不算痛,只是有些紧绷着难受。她抓了几块糕点送到嘴里,仰头灌了些茶水,转向门外的时候,忽然微微迟疑了一下。
长风穿檐,急雨声如瀑布,鸣如碎玉,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重重地夹着一股一股水流沿瓦槽和屋檐潺潺泻下,宛如千指百指同时擦过耳际。史画颐推开了门,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颤,檐下烟云缭绕,隐约有一道白影掩映在纱帐似的层叠雾气中,除此之外,就是落下的雨帘,细细密密的,隔绝了她远望的视线。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沈竹晞,心下一沉,听到声音清澈地在耳边响起,解惑:&ldo;撷霜君还未醒,不过没有大碍,你已经昏了四日。&rdo;
段其束没有回头,只是缄默无声地站在那里,史画颐一步一步,缓缓而费力地走进了,才发现他居然是无遮无拦地站在漫天的暴雨中。不,并非无遮无拦,他许是从堂前折了一柄荷叶,这时撑开了覆在额前,仿佛盛开的绿萼,原本是慷慨激越的冷雨声,打落在荷叶上,嘈嘈切切,总有几分凄清、怆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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