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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在床上,飞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惊奇的与其说是信的内容,毋宁说是信的语气,还没看到第二页,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着的挨骂的信。他将信展开,放在床头柜的台灯下,然后脱下湿迹难的鞋子和袜子,关上大灯,最后带上岩羚羊皮护须罩,未解农就躺下来,枕在用来当靠背的两个大枕头上,他继续读着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接着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为止。最后他将信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仰面躺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四个小时以内,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曾照过的镜子,大气不出,象死人一样。午夜十二点整,他到厨房去煮了一壶浓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寝室,将假牙放进硼酸水里,这硼酸水时刻都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象一块大理石一般躺下来,隔一会儿变换一下姿势,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女佣送来满满一壶咖啡为止。
这时候,阿里萨已心中有数,知道该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实上,他读了那些谴责他的话并不感到难过,也无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难辨个水落石出。他了解费尔米纳的性格和问题的关键,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给了他机会,并且承认他有权作答复。说得更明确些,是她要他答复。这样,生活现在就处于他想把她带去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就取决于他了,而他确信,他那半个多世纪的地狱生活还会给他以极其严重的考验,他准备带着更大的热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爱情去面对这些考验,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米纳的回信后五天,他来到办公室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周围出现了一种不常见的现象,没有打字机的响声,而寂静比噼噼啪啪雨点般的打字声更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那是暂时的停顿,当那爆豆般的声音重新开始响起来时,阿里萨不由自主地推开卡西亚妮的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那打字机象个活人似的听从她指尖的使唤,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门口瞥了一眼,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把那段文字打完。
“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阿里萨问,“要是你收到一封极不礼貌的情书,你将作何感想?”
她平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天哪!”她惊呼道,“你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难以作出回答。其实,在这之前,阿里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于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冒险到底。在职员善意的嘲笑中,他将办公室的一架打字机搬到了家里。“老鹦鹉学不会说话。”职员说。卡西亚妮对任何新鲜事儿都爱凑热闹,自告奋勇教他打字。
但是,从洛塔里奥·特玛古特想按乐谱教他拉小提琴时起,他就反对全面系统的学习方法。当时治塔里奥曾吓唬他说,至少要学一年。能进职业乐队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头地,每天起码练六小时。然而,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奥给他指出的五项基本规则,练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队表演,也能在穷人公墓那里给费尔米纳演奏小夜曲,让清风传授给她。如果在二十岁能学会拉小提琴,那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他不懂为什么到了七十六岁就不能学会只用一个指头即可操纵打字机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时间学会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时间在撕坏了半令纸后打出了第一封准确无误的信。在信的开头他放了庄严的称呼:夫人,而自己的签名则用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象在年轻时洒了香水的信一样。他将信邮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饰,这是给新寡的女人写信必须遵守的规矩。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
这封信写了六页,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样,无论是语调、文风还是修辞,都和初恋时的情书边然不同。他的论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写得最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如果在数年之后,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几乎被认为是一种侮辱,然而在当时,打字机还是办公室里一种没有自己伦理道德的“动物”,在家庭里广泛使用它尚未载入都市的史册。用打字机书写更象是一种大胆的改革行动,费尔米纳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在她收到阿里萨四十多封信后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中,一开头就首先请求他原谅他的字体难以辨认,因为她没有比钢笔更先进的书写工具。
阿里萨在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她寄给他的那封问罪的信,而是从一开始就想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导她,对过去的恋情丝毫不涉及。总之,过去的事只字不提,一切从头开始。更确切地说,那是根据自己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观点和经验以及关于人生的广泛思索得出的结论。他曾经想把这些内容写出来作为精书大全》一书的补充。只是此时,他把这种思考遮掩在一种长者的风度之后,有如老人的回忆录,以便不叫人明显地看出那份爱情文献的实质。他先按旧模式起草了许多底稿,为了不费时费力加以修改,他把它们干脆付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规的疏忽,些微的怀念之情,都可能搅起她心中对往事的痛苦回忆。虽然他预料她在鼓起勇气撕开第一封信之前会把一百封信退给他,可他还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发生。因此,他象筹划一次决战那样,反复斟酌信中的每一个措辞。一切都需与从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个经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兴趣。这封信应该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幻想,能给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气,把一个阶级的偏见扔进垃圾堆里。这个阶级不是她出身的阶级,但最后变得比任何其他阶级更象她出身的阶级。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且爱情本身就应该有始有终。
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复,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封信没有退回来,以后的信也没有退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焦急。时间越长,越是不见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写信的多少,开始取决于他打字的熟练程度。最初每周一封,后来每周二封,最后是每日一封了。他对邮电事业从开创时代至今所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由于这种进步,他可以天天去邮局给同一个人发信,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也不必为找人送信冒风险。派一个职员去买够一个月用的邮票,然后将信塞进老城的任何一个信箱中,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习惯纳入他的生活常现了:他利用夜间失眠的时间写信,第二天去办公室时在街角的信箱前让司机停车一分钟,亲自下车去投寄。他从不让司机代他做这件事。一个雨天的早晨,司机想代他投寄,被他婉言拒绝。有时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带一封信,而是同时带上数封信出门,以便显得自然些。司机不知情,其实其它的信都是阿里萨寄给自己的一张张白纸。只有作为监护人,每月末给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谈谈对女孩的精神状态、健康状况以及学习成绩的印象。除此之外,他从未与任何人有私人通信关系。
从第一个月起,他就开始编号,每封信开头都象报纸上的连载文章那样,对前一封作个小结,生怕费尔米纳不懂信件的连贯性。此外,每日写一封信时,他还将带哀悼标记的信封换成了白色长信封,从而赋予这些信件以一般商业信函的格式。从一开始他就耐心地准备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验,至少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使他能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费时间之前,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着,不象年轻时候那样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个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执在等待着。他在内河航运公司没有别的事可想,也没有别的事可干,等待费尔米纳的信就是一切。他确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后天或者更晚,费尔米纳最终会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妇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时他依然会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男子气概。
与此同时,阿里萨仍旧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预料会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着手修缮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来的女主人相称。他按照自己的许诺,又去看了几次普鲁登西亚·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尽管年龄不饶人,他还是爱她。这几次,有的是在夜间百无聊赖的时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门开着的时候去的。他照常从安德雷亚·瓦龙的门前走过,有一夜他发现她浴室的灯关着,他又走了进去。
唯一的妨碍是他与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关系。他再次向司机重申了他的命令,让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头一次没有去,她对这一变化感到十分不悦。他将她委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的电影,听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学去玩,以避开把她带到办公室的那座隐蔽的天堂去。从第一次带她去那儿之后,她就老想再去。他从未发现,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内成熟。从他去帕德雷港湾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时候起,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么想使这一变化进展得缓慢一些,对她来说仍是残忍的,而且她不懂得这个变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饮店他告诉她,他要结婚,道出了真情,她当时惶惶不安,但过后她又觉得此话实在荒唐,不可能,于是一会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他的表现象是真的,而且对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释,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是比她小六十岁。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寝室里试着打字。她打得不错,她在学校里有这门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在某个段落有几句话显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状态。阿里萨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他那男子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农服上的香气,顿时使她惶惑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刚到的小孩子了。那时,他给她脱衣服,象哄婴儿似的哄着:喂,小鞋脱下来给小熊穿!真乖,把小衬衣脱下来给小狗穿!听话,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脸上轻轻吻一下。可现在不是了。不!现在她已是个地地道道喜欢采取主动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费尔米纳。六个月过去了,什么音信也没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他坠落到另一种失眠的荒野。他想,费尔米纳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会把信打开,也一定会看到和当年其它信上一样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实际上,她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里。以后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样处理,连拆都不拆。总之,不管他绞尽脑汁写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间,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连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想知道。要说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只能是她。
阿里萨感到,老年的光阴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蓄水池,记忆力就从那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将慢慢地耗尽。在拉·曼加别墅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套,难以敲开被丧事封死了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找一个电话号码,偶然看到了她的电话。他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许多次,最后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严肃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但是那无限遥远的抓不住的声音却刺疼了他的。乙。
那几天,卡西亚妮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请到了家里。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汤撒在身上,她将餐巾在水杯中蘸湿,给他擦干净衣领,然后给他戴上一个围嘴,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他真象个老娃娃。在用餐时,她发现他好几次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泪水。喝咖啡时,他端着杯子就睡着了,她想轻轻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羞愧地惊醒说:“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卡西亚妮夜里躺下时吃惊地想,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这促使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省个位子。他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于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象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
“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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