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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打断我的话:“革命队伍不会那样的。我可能宿营时把它掉在了哪里,不过我实在记不起来。革命队伍里要丢东西也不丢这种东西。我记得自己丢过一包烟丝,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员歪脖子给偷去的。那个家伙烟瘾太大,后来我找到老歪说:‘老歪,你想抽烟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说:‘咋哩,我抽这个哩。’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树叶,还有豆叶掺和成的烟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为我发觉他把烟丝掺在了树叶子里。你把鼻子对上去一闻就知道。老歪是个好同志啊,尽管他偷了我一包烟丝,我还得这样说。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来战斗停歇了,他顺着壕沟担着一担子稀饭往阵地上送,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这就不对了。枪声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痒啦?他们是在那儿歇息。那些家伙听到有人哼小曲,一抬头看见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枪,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们赶过去已经晚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口那儿的一大片都染红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烟丝:那点儿烟丝他还没舍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饭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们最爱喝的一种粥,里面还掺了山菜,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0)
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赶紧插话:“你看到院子里种的那种细长叶子的菜吗?那就是山菜,我们不是用它做过糊糊吗?”
我点点头。
3
我这时候想起了外祖母亲手做的一种野菜糊糊。它也是用了类似的一种野菜,不过不是这样的山菜,那种菜长在河湾那儿。它们长得很肥嫩,适合在盐碱地里生长。外祖母把它们采下来,先用水烫一下再晒成干菜。于是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可以吃到这种菜。外祖母用它做成玉米饼,掺到米饭糊糊里,再放一点盐和花生米,真是好吃极了。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喝上这种野菜稀饭。妈妈也会做这种稀饭,可她做的味道不如外祖母。什么东西经过外祖母的手都变得有滋有味的。她亲手做果子酱,把红果、海棠果和山楂,还有树下的草莓都掺到一块儿,掺上蜂蜜,在锅里熬成糊状。这种果酱我们每年都能吃上很久,连卢叔这种人也厚着脸皮跟我们讨过。我总用小瓷勺挖果酱吃,里面有蜂蜜呢……外祖母对我说:你父亲就爱喝野菜米粥——他是在队伍上养成的习惯,他回来时喝这些米粥就会高兴了……她说着说着就抹眼睛:“苦命人哪!打了多半辈子仗,这会儿还在山洞里苦做,还得被人看押着。他的脚磨破了,手上全是锤子和凿子碰上的血口,血把石头都染红了。那一年你妈妈去看他,他还故意把手藏在身后。你妈妈把东西交给他,放到桌子上,他也不伸手去取。后来你妈妈把他的手从背后拉过来一看,吓了一跳。有的地方用棉花包着,那是生了冻疮……”外祖母讲着讲着哭出了声音。
“我的父亲……”我这时想起了外祖母说过的一切,小声呼唤起来。岳父什么也没有察觉,他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我却在心里诘问:他的队伍与父亲的队伍是同一支吗?谁能回答我呢?
“我们对芦青河有感情哩。后来我们又去了南部山区,砧山四周哪里没有我们的脚印!三旅十八团都在那一带活动过。我的那个警卫员,战争结束以后还在山里工作过一段呢。他指挥过一个水利工程,对那里可真叫熟悉哟。沟沟坎坎他都知道,他领人在那里打山洞,一半是民工,另一半就是……”
他不愿说下去。我知道这是因为那一半人当中就有我的父亲。
他煞住了话头,看我一眼。
这目光里包含了怜悯和失望——我知道梅子早就把我的家世跟他讲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讲到我的父亲也就不愿再讲下去了。
岳母赶紧倒茶。
“一个人哪,这辈子有时脚步一滑就跌进了泥坑里,到那时后悔也没用了。一个人要记取教训哩!要经受考验。严酷的环境锻炼人、识别人,也淘汰人……战争年代里就是这样,有人在流血、有人在背叛。我们今天的人不应该忘记这些嘛。”
很显然,他在暗指我的父亲。是的,这一次我没有听错。我刚才一直在想那天见过的警卫员——这个人就在水利工地上当过指挥……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曾多次讲过一个凶狠的工地头儿,那个人的外号也叫“老歪”。这个心比铁硬的家伙往死里折磨做苦役的人,父亲差点儿就死在他的手里……是不是因为他的腿有毛病才叫了那个外号呢?
这时候我觉得血涌到了头顶,全身发胀。我差不多是一丝一丝从茶几边上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岳父:“你是在说……我的父亲吗?”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1)
岳父倦倦地扫我一眼:“我在说战争年代的事儿……”
“不!你在说我的父亲——你在说他‘背叛’,而只有你才是‘流血’。可我的父亲也在流血,他干得并不坏,他多半辈子都在打仗,后半辈子又花在那座大山里了,他们硬是一凿一凿凿穿了一座大山,整整的一座山哪。这样东边的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流到西边,解救那里几千亩地的干旱。我的父亲他们也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也流过血受过伤——流过很多很多的血……”
我看见岳父额头上的筋脉猛地鼓了起来。他嘴里喷出了一个字:“混……”我知道下面是个“蛋”字。我就等着他的“蛋”弹射出来,可是终于没有。
他使劲咽了一口,喉结上下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咽进了一个“蛋”。
岳母喊着:“宁!宁!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梅子从隔壁跑过来,见我冲她父亲面对面地站着,两手吓得抖起来。
我说:“梅子,走!我们回去……”
说着我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向外走。梅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回头瞥了她一眼。我看见梅子一瞬间脸色变得蜡黄。岳母碎着步子往外跑,身上一颤一颤的,“好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我做好了山菜稀饭……”
我丢下了一句:“留给战争年代的人喝吧!”
4
我推开院门向前走去。他们追了几步就没了声音。
后来我停住脚步,站在长长的巷子口,久久地望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橡树。多好的一棵橡树啊。我仿佛又看见橡树上吧嗒吧嗒落下了橡子。在那片原野上有多少这样的橡树,每到了秋天,无数的橡子在草地上滚动。我们一边采蘑菇一边捡橡子。那些矮小的橡树灌木的叶片上生了很小很小的黄色圆果,就像时下这座城市流行的那种糖果。我们曾经咬过当年的那种“糖果”,它们也有一种甜甜的香味儿。有一只灵活的小兽在灌木丛中尽情地欢叫奔跑。它竟然能用前爪抓住灌木圆圆的枝条在那儿悠。它每悠动一次,就要换一个灌木枝条。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兽啊,你也有一个大户人家做自己的主人吗?可你千万不要痴痴地依恋他们。你该回到自己的田野上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园……
这时梅子一步一步沿巷子走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扭在一块儿,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我就站在巷口盯着她往前走,直到她走近了。
我说一句:“我们回家去吧。”
当天晚上我和梅子就和解了。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我也不再像白天那么激动了。不过她却在漆黑的夜色里哭起来,哭个不停。这场恸哭真让人难过,大概我以后也不会忘记。她哭过了,擦擦眼睛说:
“你该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这样讲又会怎样讲呢。你知道他流过血,他对那条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点在那儿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本来已经消气,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气从心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是我对那条河、那座大山一点儿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点儿不比他更薄情。他说那些我全都知道,我从来不敢嘲笑他的历史。可是你听听他在用什么口气谈论我的父亲!”
梅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当时我不在场,可妈妈告诉我,他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话就是指我的父亲,我在这方面决不会弄错的……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风雨把山地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可是我不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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