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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
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
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
“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
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
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
“吴广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脚下的泥土。
将及六月底,两郡只凑够了九百人的闾左徭役。
虽不足千人,两郡还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进发令:“发颍川郡陈郡闾左之民九百人,以陈胜吴广为屯长,逋戍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逋(音zhē)者,问责也。逋戍者,惩罚性戍边也。也就是说,这九百人虽是戍边屯卫,却不是从军的士兵,而是从事徭役劳作的入军苦力。唯其如此,两郡守经过会商,议定从颍川郡的阳城县与陈郡的阳夏县各出一名县尉并五名县卒,押解九百闾左徭役赶赴渔阳郡;期限是一个月,若逾期抵达则全部斩首。
依据今日地理位置,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与怀柔之间,颍川郡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地带,陈郡在今河南省淮阳周口地带。若以稍北的阳城县为出发点北上至渔阳,地图直线距离大体一千公里上下,计以种种实际曲折路程,则大体在三千余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陈城为出发点,则距离无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说,这支徒步赶路的徭役队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余里到百余里,才能在期限内到达渔阳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时大体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小时到十余小时,若再加上歇息造饭扎营劳作,以及翻山越岭涉水过险等等艰难路段,几乎每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个小时。对于长达两三千里的远途跋涉,这是紧张又紧张的。战国兵法《尉缭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卒聚将至。”一日百里,这是久经训练的军旅行军速度,而且仅限于千里之内才能如此兼程行军;若距离超过千里,则在古代历来视为长途异常行军,通常不会硬性限定时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变法时所创立的法律,其时秦国领土路程至多不过千里上下,以兵法行军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撑。而二世胡亥即位后以赵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对长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度限期抵达,显然是太过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于陈郡地广路远,闾左徭役集中较慢。颍川郡的陈胜接到郡守书令,于五月中便领着颍川郡的四百余名闾左民力南下,赶赴陈郡的陈城先行等候。临行之时,陈胜找到周文辞行,对官府的这种不就近而就远的做法大为不解,又骂骂咧咧不想做屯长了。周文说,这也是郡守没办法的办法,让四百余人在颍川郡空等十来天,空耗颍川郡府库粮食不说,万一跑了几个人或出了甚意外,岂不是郡署的大麻烦?周文也是沮丧得牢骚满腹,说如今这官府谁还担事,谁担事谁死得快,是我也赶紧将你推出去了事。陈胜只有借着酒意大骂了一通院中老树,万般无奈地走了。
三五日间赶到了陈城,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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