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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踱出屋,一个人摸过天井,穿过厨房去了后院儿。天上满布着星星,但没有月亮。站在院墙边儿能听见花溪河潺潺流淌的声音。河风凉爽地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他坐在花坛的青砖上,听湿润的墙根底下藏着的蛐蛐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益生堂的后院比养兴谦的后花园狭小了许多,而且也少了紫薇树下的娇美女子。可是它们枕着同一条河流,对着同一片星空,相距不盈千尺。这一刻,那个婉约动人的女子在干什么呢?
他下意识地用手使劲儿掐着大腿,似乎想用肉体的疼痛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遇到两难的事儿,他就不由自主地掐自己腿上的肉,直掐到疼痛难忍才知住手。
家礼在药房盘账盘到很晚,睡前来厕所小解。出院门冷不丁看见花坛上黑黢黢地坐着个人,心里一惊,脱口问道:“是谁?”家义闷声答了句:“是我。”家礼松了口气,说道:“这么晚了坐这儿干啥?吓我一跳。”也不等家义答话,径自去了厕所。片刻后出来,家义已不在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家礼一边剥蒜头一边问家义:“想好了没?”家义苦着脸说:“你容我再想一天。”家礼瞅瞅他,看他眼睛里满是血丝,面色发灰,猜想八成是一宿没有睡好,便说:“又不是考秀才,要这么费劲。”家义说:“我还有好多正经事儿呢,哪能光想这一头。”家礼问:“你昨晚一个人在后院,不是想这个?”家义说:“哪儿呢。屋里闷,我在外头凉快凉快。”家礼无奈地说:“行,行,再容你想两天。要快哟,媒人可还等着回话。”他把剥好的蒜头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着,辣得赶紧喝下一大口稀饭。
益生堂 第一章(12)
上午一上班,青年干事急慌慌地过来说:“小汪,把手头的事儿放下,赶紧去文教科报到。”家义颇感突然,说:“咋这么急,不说还得几天吗?”青年干事说:“计划临时有变,他们明天就要下去。”说完,当即开了介绍信递给家义。家义揣着介绍信赶到文教科,正碰上开会。文教科的人说:“你来得正好,一起听会吧,免得事后再给你一个人传达。”会散了,科长特意把他一个人留下,语重心长地交代说:“小汪,你的情况街道上都给我们介绍了。这回抽你上来,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干。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家义感动得直点头,说道:“我一定努力工作,请领导看我的表现。”
扫尾工作做完,办妥交接,他回到家已是晚上。家礼听说他第二天要走,忙说:“走前梅家的事儿你得留个话呀。”家义说:“我还没想好,等回来再说吧。”家礼急了,说道:“媒人这两天就要来讨八字,哪等得及你回来。”家义皱着眉头,咬咬牙,硬起头皮说:“实在不行就回了吧。”家礼瞪大眼睛问道:“回了?为啥要回了?”玉芝摆好碗筷,过来喊吃饭。家礼说:“家廉还没回来,再等等。”玉芝说:“他走前说了,吃饭不等。”
桌上一盘小葱烧豆腐,一盘豇豆炒肉丝,一盘油煎茄子,一盘花生米。家义嘴里嚼着饭,却食不甘味。梅秀玉的事本想拖一天算一天,不敢接受的现实也不忍推拒。偏偏工作迫在眉睫,家礼又执拗地要他答复,逼得他无处躲藏。他举着筷子茫然地晃了半天,却不知到底该夹什么菜。
玉芝打趣说:“找啥呢?可没有燕窝鱼翅。”家礼吸吸溜溜喝了两口稀饭,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你这时说叫我回,我咋好回。”家义心里烦闷,低声顶了一句:“既然你都答应了,又何必走过场来问我。”家礼惊愕地看着他,说道:“你这话说的,我咋叫走过场?就算走过场,我问个原因总还可以吧。”玉芝也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脸上浮起一丝不快。
家义说:“原因不是明摆着,茅山城谁不知道他们老二的事儿。”家礼说:“这事儿跟梅家二姑娘有啥瓜葛?她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义不依不饶地说:“有没有瓜葛,可不是你说了算。那样一个是非窝子,你非叫我去当女婿,不是睁着两眼把兄弟往火坑里推。”
这话显然更加过分。家礼气得把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说道:“你说话咋像甩石头一样,句句打人!我一个做大哥的,能睁着眼睛把你往火坑里推。人家魏家都能跟他们结亲,你咋不能了?”玉芝见兄弟俩话不投机,在一边急得直皱眉头,又不好插嘴。
士云、士霞只顾了看大人吵架,饭都忘了吃。玉芝没好气地叱责道:“又在看死眼子!还不快吃了饭去做事儿。”两人便低了头,比赛似的大声喝粥。
家义语气和缓一点说:“好,算我话说得过头了,可是魏家跟他们结亲那是过去的事儿。再说,魏学思在外头工作,山高皇帝远,比不得我在家门口,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盯着。”家礼说:“盯着又咋样?他们家风好,我们家风正,门当户对,明媒正娶的姻缘,怕谁盯着?”家义说:“家风家风,这时候不能光看家风,还要看别的。你天天读报纸,咋就是不开窍。”
家礼赌气问道:“我是看报纸。报纸上啥时候说过不能跟梅秀成这样的人结亲?”家义说:“报纸上没说梅秀成,报纸上说了叫你提高觉悟,划清界限吧。益生堂本来成分就高,夹着尾巴做人,别人还有话说,再要摊上个反革命亲戚,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成分高的话打在家礼的七寸上,他内心藏着的那个秘密不期然地被触动,就像刚伸出手的小偷被人踩住腕子一样,他颓然败下阵来,心虚地摆着手,眼里的目光也失了刚性,说道:“好,好,你觉悟高,我觉悟低,我也不想硬把你往火坑里推。家廉这会儿不在。等他回来了,你问问他。我知道你信他的话。我早说了,你跟家廉如今翅膀硬实,派不上我这个大哥了,你们想咋的就咋的吧。”说完话,把椅子一推,饭也不吃,梗起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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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义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我又没说错话,干吗发这么大脾气。”玉芝寒着脸说:“你大哥脾气大,你脾气也不小啊。兄弟伙的,有话好好说,咋能端碗就吵架呢。”家义不好跟嫂子动气,辩白道:“我不是要跟大哥吵架。我是说明知道那是个刺架,为啥还偏要往里头钻。”玉芝说:“你大哥也是看梅家二姑娘人品不错。搁在以往,养兴谦的姑娘,哪是我们能求到手的。”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落在家义耳里,却像锥子一样剜心。他把最后一口粥喝下去,碗筷朝桌上一推,也站起来走了。
玉芝看着家礼留在桌上的半碗残饭,气恼地说:“这哪是兄弟呀,简直是冤家。”转脸又对两个孩子瞪眼警告道:“今儿的事儿谁要说出去,我就拿锤子把他的牙齿一个个敲下来。”
家廉晚上回来,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家礼寒着脸不说话,坐在堂屋呼噜呼噜抽水烟。玉芝独个在偏厦碾药,碾滚子在药槽里哗啷哗啷响着,更衬出屋里的沉闷。他悄悄问士云:“是不是你惹大人生气了?”士云说:“不是我,是二叔。”家廉问她为啥,士云说:“二叔说他不想当女婿。”
益生堂 第一章(13)
家廉进到偏厦,把玉芝换下来,自己蹬着碾滚子碾药,故意问她:“大哥咋啦?好像不高兴。”玉芝脑门上沁着细汗,说:“为梅家提亲的事儿跟你二哥怄气。”家廉问:“这不是好事吗,为啥还要生气?”玉芝就把两人争执的事儿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临了为家礼叫屈道:“你大哥真是顶着磨盘唱戏,吃力不讨好。你说,爹妈不在了,我们做哥嫂的就得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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