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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该厌恶喻稚青的。
各国质子进宫面圣后本该去府邸居住,蒙陛下垂怜,特许他们留住在宫中。商猗最晚抵达,旁人已被分去各宫住所,虽都经了皇帝的眼,但奴才间一贯有踩低捧高的风气,便是质子也有三五九等的,国力根本、两国交际和打赏的银钱都是司官台眼中的考量,哪个质子来了后不是花了大笔银子去和权阉搞好关系,偏十岁的商猗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视宦官意有所指的暗示。
皇后自幼喜爱杏花,皇帝便命人在御花园栽了一片杏林,春风拂过,阵阵落英,恰有一朵粉杏不偏不倚地飘入商猗掌中,便好似先前喻稚青鬓间簪的那朵。
他慢慢收紧拳头,把粉杏碾碎掌间,一点儿嫣红花汁从指缝渗出,如流出的鲜血般顺着手掌滴落。
那宦官原想继续敲打,忽见商猗面无表情地行此诡异之事,无端觉得一丝凉意渗入骨缝,商猗却忽然恢复正常,毫不讲究地拿衣衫擦了擦手,沉默着从衣囊里掏出银子送到宦官掌中。
歧国国君沉迷声色,若不是要送个质子过去,恐怕压根不会想起商猗的存在,自然也没为他打算什么,商猗手头那点银子打发皇城边上的叫花子都不够,司官台看在眼中,自是处处冷待,只给他指了个小太监贴身伺候,旁的物质也与其他质子不可相比。
然而商猗出身冷宫,只知如今的生活已比过去好许多倍,并不觉得有何艰辛。
时光飞快,距商猗入宫已一月有余,皇帝担心他们荒废学业,特下旨开了学堂供质子们读书明理。
这些质子们基本上在本国当皇子之时便过得不怎么如意,多是母妃失宠、父皇轻视之辈,不然也不至于被送到别国来当人质。他们在本国谨小慎微惯了,分明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到皇宫里凑成一块儿,却非要再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寡言少语、出身小国的商猗自是被他们排到了最底层,众人表面和睦相处,私下却是变着法地排挤底层的他人。
其中数商猗欺负起来最为无趣,无论他们如何嘲笑谩骂,商猗总是一副冷漠无视的神情,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有人特意去查了商猗的身世,当着他面笑话其母被国君当着百官凌辱的过去,商猗仍是古井无波,简直和欺负死人没有分别。
某日众人又想到一个新的折腾法子,打定主意要叫商猗露出别的神情,找了套小宫女的裙装逼他穿上,拿他当戏子作弄,只说他娘是个唱曲的歌伎,便要商猗也穿着裙子为他们唱上几句。
学堂散了课,夫子早走了,商猗被那帮质子困在角落,不换裙子就不放人。
商猗看了眼紧闭的门扉,门口早被那些人的恶仆牢牢把守,隐约能听见屋外伺候他的那个小太监与其他人闲聊的声音,那太监也是个势利眼,自不会寻人来救他,跑是跑不掉了,可要是把这些人全部痛打一顿——打倒是能打过——但后续惹出的麻烦却不是他能承受的。
商猗沉思片刻,默默接过了那条裙子。
他虽然只有十岁,但骨架大,在同龄人中算是高壮,那裙装偏又是给小姑娘穿的,换上后极不合身,衣袖短至手肘,背后的布料被撑得快要裂缝,小腿也露了出来,况且商猗生得眉目疏朗,毫不女气,与那浅粉的裙衫一搭,乃是相当的不伦不类。
少年们围着模样滑稽的他肆意取笑,而站在讥笑声正中的商猗却好似局外的过客,永远是那幅不知悲喜的冷峻模样。
那些人尚嫌不足,又逼着商猗“唱”上几段,摆明将他当下九流的戏子欺耍。
商猗此人甚怪,若说他毫无血性,他偏宠辱不惊,坐看闲庭;可若是铮铮铁骨,又怎会任人欺辱,完全不以为然。比起人,他更像一株草木,了无牵挂,而且命贱,给点水就能活。
见这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便随口唱了一段,那曲是昆腔,商猗甚至不知唱词是什么意思,只是母亲以前发疯时总爱唱那曲目,耳濡目染,早把每一个调子都记在心上。
他唱了一小段,认为自己已做到他们的要求,起身想要离去。
“...果然是歌女的崽子。”一人不甘地开口,他们本只是为了取笑对方,哪知商猗这个闷葫芦平日哑巴,唱起歌来竟如此清越动听,一时间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而且受了这般屈辱,面上仍是无动于衷,不由叫人胆寒。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请安的动静,众人还以为夫子去而复返,本就一惊,哪知推门进来的却是比夫子更了不得的人物。
喻稚青今日穿的裙摆太长,却不肯让宦官抱他,不得不拎着裙子小心翼翼跨过快有他小腿高的门槛,好奇地打量着屋内众人。
他原本在这附近与太监们玩耍,听到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他是最喜热闹的,可惜身体不好,父皇母后很少带他参加宫宴,他听那声音悠扬,唱得极好,还以为此处搭了戏台,不顾火者劝阻,非要来这边瞧瞧。
他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商猗,笑盈盈地开口道:“真巧,我们穿的一样。”
喻稚青发间依旧是两朵杏花,不过这回并非是树上摘的新鲜花蕊,而是栩栩如生的华美珠翠,乃是皇帝第一次看他发间簪的粉杏动人,特意令工匠照着那两朵花精心打造,价值连城,身上的粉裙更是皇后孕期时亲手缝制,商猗除了裙子同为粉色外,哪里还配与喻稚青相似。
昏黄的夕阳斜斜洒进屋内,两个少年同穿裙子站在一处,一人狼狈,一人懵懂,其实这才是算是两人真正的初遇,算不得有多美好。
那帮质子最擅审时度势,清楚来人乃是皇宫最尊贵的存在,警告般瞪了商猗一眼,匆匆行礼告退,只留商猗一人面对。
“方才是你唱的么?”喻稚青对那些人毫无兴趣,只盯着商猗好奇问道。
商猗微微点头,充作回答。
喻稚青侧着脑袋,仿佛像看一个新奇玩意儿一样打量着商猗,也学着商猗那幅深沉模样点了点脑袋:“今年上元时我曾听过类似的调子,可惜寝宫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上元节时皇帝宴请群臣,点了几折子戏,喻稚青受不得风,故而没带他参加,只能在东宫听那遥遥的丝竹之声,虽然母后一直陪在身边,却也难免遗憾。
商猗不知喻稚青为何突然和他说起这个,身上穿的那件裙子更是勒得他浑身难受,认定自己又陷入了一桩麻烦之中。
他第一次在御花园遇见喻稚青时还以为那是谁家的郡主进宫玩耍,不能免俗地为此惊艳过,但后来在宫里时间久了,才知道那就在外面声名远扬的太子殿下,难得恶劣地好奇,若是外头将他奉为神灵叩拜的臣民百姓知晓这位“天神”只是个爱穿裙子的小病秧子后会作何感想。
喻稚青又同商猗说了几句话,但对方始终以点头或摇头充作回答,宫里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商猗这样的疏离态度反令他感觉新奇。
“这裙子也是你母亲为你制作的么?”他还不够高,必须仰起脑袋才能看到商猗的模样,由此露出雪白而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拧就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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