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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朱珪正好也在南书房值班,阮元便即找到他,向老师咨询浙江诸事。却不想朱珪竟似早有准备一般,笑道:“伯元啊,你做浙江巡抚的事,昨日你辞了皇上之后,皇上还特意叫了我过去,让我襄助于你。其实在皇上面前保举你做浙江巡抚,也是我的主意。只因为我清楚,你是有志向,也是有能力把这个浙江巡抚做好的。”
“当然了,你之前未经方外之任,没接触过民政庶务,这我也清楚。我这里昨日也特意为你做了一篇诗,浙江要务,尽系于此,你也来先看看吧。”说着,朱珪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交到了阮元手中。
阮元定睛看向那诗时,只见上面写道:
重华咨岳牧,简试经术良。曰汝佐农礼,往抚浙一方。
阮君初拜命,任重心彷徨。英英淮海彦,愈壮齿未强。
职身云霄上,用作霖雨滂。我昔典浙学,省风犹能详。
况君继我后,槎传周诹乡。浙西困漕赋,浙东急海防。
温台接闽粤,鲸鳄难殪僵。吏婪征倍蓰,蚕食嘉湖杭。
害马岂一途,鞭勒调柔刚。去甚农已活,药表里勿伤。
治盗先不欲,澄属廉自将。宽分氓受福,摧关恤旋商。
为政多诐言,束湿密网张。戴盈请轻之,邻鸡姑月攘。
恕人躬自厚,甘节俭可常。吾言甚平平,无使狱市妨。
宦游廿四载,识路今归航。愿君早报政,阿阁来翱翔。
阮元看罢,也向朱珪再拜道:“学生之前,虽然也对浙江庶务,多有了解,却竟也不完全。恩师所言,商旅之困,苛政不便,学生之前便未曾念及。看来若是学生真要去做这浙江巡抚,可还要再花费一番心思了。”
朱珪笑道:“伯元,其实浙江眼下这些问题,即便是老师我去做巡抚,只怕也有不少事,是我做不好的。但没关系,你去做官,又不是你一个在办事。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你心里是要有数的。比如海防之事,老师也不擅兵事,帮不了你。但我听你说过,定海镇的总兵李长庚,素来是个有主意,能得士众死力之人。那到了浙江,海防之事,你便要多向他相询,不决之处,定要三思,切莫自恃聪明,在不精通之处擅作主张啊。”
阮元道:“老师之言,学生自然铭记。但漕赋之事,就又是一大难处了。学生也曾与漕帮之人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些其中难处。据说……据说是玉中丞为了赔补亏空,刻意多加耗羡,百姓担子更重了,可漕运水手,却也没得了好处去。”
朱珪道:“漕赋之事,眼下皇上也多番念及,这大半年来,皇上一直在清理漕务,我掌管户部,对此也有了解。漕运之弊,一在加耗,二在馈赠。这些年来,各省官吏,大多以收漕、盘仓、通关为名,向旗丁水手多番勒索,每帮运粮至通州,仅赠礼之用就要耗去数百两银子,如此下来,旗丁水手也不好过。所以他们又去转嫁负担,多行加耗,最后受苦的,还是要交粮的百姓。这馈赠之事,不是你一省所能改变。但加耗之上,我看若是有个妥善之法,说不定能减轻不少百姓负担。”所谓“旗丁”指的是运河上下协助运输漕粮的兵丁,地位高于水手,却与八旗无关。
“这些日子,漕运总督蒋兆奎多番给皇上上疏,请求每石漕米之中,加征一斗,以为旗丁水手补贴之用,他说,眼下漕运之弊,根源便在旗丁水手收入微薄,平日入不敷出,所以不得不加征漕赋。可若是真依了他所言,这就成了加赋了,又违了圣祖皇帝永不加赋之意。是以他这奏疏,我并不认可,可若是能寻个法子,给这些旗丁水手多加些运送的收入,又不致影响赋役定制,那样或许会好些。”
“老师所言甚是。”阮元道:“只是眼下浙江仍有亏空之状,只怕另寻收入之法,也是颇为不易啊?”
“所谓亏空,到你这里却还算轻松。”朱珪道:“那玉德在浙江,虽说搞得天怒人怨,但总是赔补上了不少亏欠,今年浙江上报的亏空之数,只有一百八十万两,比三年前少了很多了。其实亏空之事,皇上一年来,也多番下诏详询,各省报上来的主要原因,便是府县贪吏,上下其手。钱粮入仓,便暗行窃盗,府县开支,便不计成本,滥行采买。若有水旱灾害,往往是大笔一挥,便动去数十万钱粮,可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的,却只有十分之二三。若是钱粮真的可以依定制如数征解,府县开支,能依常度,水旱灾害,海塘兴修诸事,可以把钱粮都用对地方,依我看来,是不至于如此亏空的。”
“只是学生也有所耳闻,这查吏绝非易事啊?”阮元问道。
“查吏之事,从来为难,只因民间能做属吏之人,其实有限。今日若你用了严法,整治得一批奸吏,明日换上来的若是依旧不改,就没办法了,因为没人可用了。所以眼下大吏,多以明察秋毫为能事,比如这山东巡抚陈大文陈中丞,听说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分辨出一名下吏品行如何,有无假公济私之举,下吏恐惧之下,就不敢欺瞒督抚了。但你识人只能,只怕比起这陈中丞,还是要差些,而且这分辨之术,盈不可久,用多了就会出破绽。你可以用,但一定要看准时机,要在杀一儆百之效。”
“既然……这明察之术学生滥用不得,那敢问老师,还有其他治吏之法吗?”阮元问道。
“明法度,示规矩。”朱珪道:“眼下国朝虽是法度齐备,可诸般细务之间,也难免有规定不周之处。尤其是仓库盘查、河堤海塘兴修的开支计算,还有公文驿传之事,许多关要之处,规定并不仔细,是以极易被那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这些事每省各有不同,老师这般与你说了,也只得说个大概。具体浙江有何积弊,还要你一一查询才是。但你却有一点是老师远远不及的,你经术之外,又精通算学,账目清点、议定开支,这些事或许你很在行啊?其实老师也觉得,去州县做官,算学之术还是要懂一些的,不然账目钱粮之上,极易被下吏作伪,这件事你若是多加留心,或许能事半功倍。”
“至于赔补亏空……伯元,这件事你还是要做的,但我与皇上商议,却也有个共识,就是眼下军兴之际,却不比之前世宗皇帝清查亏空之时。赔补之事,切莫急躁,若是一味想着补上朝廷亏空,就不顾百姓死活,那岂不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了?既然不着急,伯元,老师估计着只要你能坐稳浙江巡抚的位置,皇上会让你多做几年的,总要把内外之事,一一都解决了才好。到时候,一定要有长远的规划,朝廷亏空要补,百姓生计却是更加重要啊。”朱珪这样说,一方面是嘉庆确实透露过这种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他清楚阮元心性,阮元办事务求稳重,但为了稳重,就需要耗费更多心力和时间来构思方案、化解矛盾。这样鼓励阮元,更有利于他有效不紊的进行决断。
阮元自然也知道朱珪心意,于是又问了朱珪些清点仓库,捕治贼盗之事,一日之间,几乎所有能想到的巡抚职责,自己都有了个大概的认识。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还嫌不够,想着自古以来,多有历任州县,治绩出众的先贤可供参考,入夜之后,也不停歇,又取了一册《汉书》,看到《循吏传》一篇,准备详细研读。虽然阮元多涉正史,可《循吏传》乃是历代正史中多不被在意的类传,旧时学习,也自有不用心处,这时只得暗自惭愧,开始补上这些被“遗忘”的“课业”。
正读书专注间,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夫子这读的,可是《汉书》么?我之前也听夫子讲过些,可是我自己看的时候,觉得这书好难。夫子这看的是哪一段啊?能不能也指点指点我呢?”
“无妨,《汉书》从来难读,若不能尽观其注解,是绝不能……”这时,阮元才突然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孔璐华的声音,方才抬起了头,只见也是一个女子侧立于自己身旁,面目清秀,和顺可亲,比孔璐华少了一些高雅贵气,却多了几分拘谨,正是刘文如来帮他摆放书案了。
阮元这才想起,平日闲来无事,他也时常在家中讲些史书故事给刘文如和谢雪听,谢雪所长在于诗画,史事之上,反应未免稍慢了些,刘文如却似乎一直很感兴趣,时不时也会让自己多讲几句。自己当时也只是随口应答,多讲些相关故事,却也不难。这时想来,或许刘文如随自己读书多了,也逐渐对史书诸事,有了深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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