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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珂从那个城市的海港带回一些舶来品,总是挑选最好的一两件交给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归来后就一连几天欢天喜地,为他做好吃的,给他铺一个松软舒适的床。她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还在旁边坐一会儿,问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让她像过去那样讲故事,讲那个一辈子在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宁家竟然有一个人物走进了童话。
我的父亲!你骑上红马奔驰,从古到今,再到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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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一片红木树,它的叶子像你的头发,在霞光下闪动鲜艳的颜色。风吹动着它摇动摇动,如同你在顽皮地转动面庞。你有一双迷离的眼睛,微鼓的前额,白皙的肌肤。我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峰上向你遥望,你远远的会把我当成一棵树。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脉,它提供我养料,也给我自尊。这无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过去,只让我一生遥望着……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吗?那是从天际飞来的,是穿越了历史尘埃的声音。那匹马也许会飞驰进你的红木林,然后就开始飘飘奔跃。它是一首歌、一幅画、一行长长的诗。
我从红木树、从早霞的金丝光束、从那个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个泉,它滋润我充实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对我的泉祈祷,敛住母亲给我的眼泪。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你骑在红色的骏马上飞驰而去,带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亲。你是那一段神奇传说的父亲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5)
谁知道一个男子伫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长大了有多少悲伤?谁知道我悄悄掀开了幕布,瞥见了那一切。然后我就睁大了一双让人注视和歆羡的黑眼睛看这个世界了。到处都隐下了可怕的故事,到处都埋葬了可爱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欢的叶子一样轻轻闭合,再也不能睁开。
我第一次看见海时已经什么都懂了。我忍着。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涩的水,它壮美浩荡而不能饮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长大了。我记得捧起你的叶子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光滑如丝,扑扑的像有脉动。我把脸贴在上面,后来让它披遮在头部。满鼻孔里都是野生生的香气。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温馨之夜。我就想这样一直睡去。
属于我的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时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踏的路与别人大同小异,我正为此而无望,而激动,为此而吞泪入心。我不知该冷如冰块还是热如赤炭?我的质疑又该对谁倾诉?
你也找不到倾诉之地,所以你才拍打着红马。那真是个好生灵,它的美目是让人世间感叹不止的一个窗户,一个源泉。我相信你就从它那儿寻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长路也能够穷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倾诉之地,你怀上了一个冰凉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际是一抹光、一片苍然,你直着走进去,像走进一片尘埃。时光是一片未知的尘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儿?你告诉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诉我……
一片沉默。我的视网上只有一匹飞扬的红马。它是族徽,是运动跳跃、献给未来的鲜花,是生命之花。当我长大了,懂得了焦渴与独守的同时,也就开始了一个幻想。我想象融进和融入的那一天,想象着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么,心里明明白白。神灵用他万能的手像撒种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苍耳,它们在洁白的沙子上浓旺浓旺地展放叶片。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苍耳开花,只是见到了果实。它们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领受了?世人只看见一片不孕的叶子……
当那些身怀绝技的“大师”拥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时,我们却无缘谋面。他们没有洁癖,散发着上一个世纪的膻气。这些特异的生命在大地上游荡,自由而无望,贫穷是他们的徽章,猖狂是他们的衣冠。一个个身疲志靡,真是百无一用。谁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间的宅院,在壳斗科树木繁茂生长的一个谷地,有一天会大师云集。他敬畏着大师,他们则敬畏着他。
妈妈的柔发罩住了我的面庞,我躲在妈妈身边,微微喘息。妈妈,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数一下骨节似的,一点一点抚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着窗外。她也许在询问这一切:聚与散、合与分、生与死、来与去?一世一代的繁华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与芍药毗邻,可是凋谢的那一天很快到来。有人嫌它凋谢得太慢,牵进园中一匹三岁小马,让它尽情地折腾。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着。你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妈妈。我追逐着妈妈的目光,那目光却在追逐奔驰的马蹄,她的耳朵也在倾听。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她的魂灵飞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节奏啊,她一生都没能合上那个节拍。这儿就留下了我,一个人,沉没在黑夜里。你的柔长的双臂像索一样捆紧了我,怕我也随了去。我是一个含而不露的、微微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人,那马蹄声离我何等遥远。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6)
你长时间伫立床前,呼吸轻轻的。你在暗中注视我,也许在看我紧紧合拢的眼睫。你终于忍不住,掀开刚刚焐热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肤上。手在全身移动。我闭着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颌,我紧紧咬着牙关。*的臂弯拢住了我的脸庞,你的浓重的气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铺天盖地而来。我仿佛看到了杏红色的一片甜薯在阳光下,散着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觉中启开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轻轻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泪水洒下来,像雨浇在向日葵的叶子上。我松开嘴。你的手向上移动,抚过了我闭合的眼睛、额头,它在额头那儿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终停留在黑色的丛林中。这丛林茂密得深不见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寻、探觅。该结束了。你把软软的、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被子拉一下,掖紧了边角,然后匆匆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刚才它就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盘算和计划最后这一吻的位置和时间。实行起来却是如此的短暂。
你这之后总是飞快地离去,脚步声像猫一样轻巧。我的泪水哗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来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马蹄将踏碎一切铺地的卵石。我告诉自己:开始了,我自己的事情开始了,我长大了。
我不代表谁,不代表那个英俊高大神采飞扬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红马。它的嘴巴和鼻孔从来没有发出过凡俗之声,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个精神。这难以消逝的激扬鼓励只有一次我就会牢牢地记住。那个不同凡响的人,就让它飞起的蹄子把一个精致的窝踏碎了,扬长而去。
想到这里我才洒下泪水。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泪水。或许我要背叛了。一个人不会没有背叛。不过什么样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爱你才要背叛——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致命的字眼:我爱你爱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条路。我要做个能够爱的人。爱什么?爱你和与你类似的一切。我爱你,爱你,并从此开始了一场难以被饶恕被宽容的背叛。我在无微不至的安抚照料下认识了一种可怕的真实。这一份让我识别得真难,但我识别了。你是被掠夺来的。掠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钱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谓的其他的魅力。但无论是什么,掠夺就是掠夺。仁慈、宽厚、知识、权力,它们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参与掠夺。我一门心思认定了你是被掠夺来的,于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肠。
当然我也不会忘记抚育之恩。我会做该做的事。我还会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这样终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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