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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受罚便是家常便饭。可紫袖从来没有怕过。他从小怕许多事,怕虫子,怕黑,怕被赶出凌云派,怕师父知道自己最隐秘的梦境,却不怕罚。他看着展画屏指点芳娘入门掌法,小姑娘面孔绷得紧紧,他心里突然想:「芳娘这样畏惧,我究竟为甚么不害怕?是不是我更怕他不肯罚我,就像对大师兄一样,三言两语打发我走,我倒没法子了。唉,展画屏冷面冷心,哪里是肯多责罚的人?虽说早就习惯了,其实他何妨打我骂我,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四年来朝夕相对,展画屏占据了他的心。而少年的心总能分作两半:一半在白天,嬉笑着混在人群中,接近他的身旁;另一半在夜里,尤其是被他罚过,常梦见师父那双天工造化的手,来教自己一些旁的事。他将那些不得了的场景牢牢锁在心海最深处,绝不肯让第二人知晓——至少夜里要独占他。
这些天来,紫袖每日都在回味冬夜的那一个轻吻,那一丁点实实在在的碰触,与梦里又大为不同,自己的世界与从前也都不同了。自那之后,展画屏浑然无事,一切如常,连眼神都还是淡淡的;他却接连数日不能成眠。直到现在,也还是看见他就如同重享那一刻的欢喜,浑身都要热起来了。
紫袖怔怔看着展画屏单手伸出,似是在给芳娘讲着手指和手掌的劲力。手上因常年持剑带着薄茧,他曾许多次想要多牵一刻……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陈淡云那一掌「空谷幽兰」,那个路数,难道不是展画屏指点出来的么?紫袖恨恨地,自己最近着意练功,许是暗中期待下次再遇着陈淡云,能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正出神时,额头突然一痛,紫袖「啊呀」一声,抬手捂住了脑壳。此刻才发现展画屏站在数步之外,背着双手看他,面上无悲无喜。紫袖看芳娘不知何时早走了,地上又有一粒小石头,想必他是看自己发呆,投过石子来砸,不免心里一动:「难不成他方才开口唤我,我却没听见?该死该死。」当下也不痛了,跳了过去,笑道:「先查甚么?」
展画屏仍然倒背着手,只说了三个字:「凌云剑。」
紫袖抽出长剑,双手持着剑柄,剑尖向下,对他行礼。随后退了数步,左手捏了剑诀,摆个起手势,从第一式「高山流水」起,剑尖向前平送,再行上挑,将长剑舞作一团银光。
凌云剑总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能幻化出多种变招,剑路莫测,神妙无方,是凌云派一代剑宗的镇山总诀。凌云派弟子入门必学前十二式基本剑招,后六十式却是越来越难,能有多少体悟,终究各人不同。紫袖从小旁观众人练剑,早就记得一些招式,如今更已将全部剑招熟稔于心,只是功力尚浅,对于剑招的变化十分头痛,要么记不得,要么记得住却用不出,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融会贯通。
他窜高伏低,挥汗如雨,终于舞到七十二式「山高水长」,最后一剑依然指向正前,凝力不发;自觉数月来勤练不辍,此刻方能一气呵成,对于气力的使用竟自如了些,也尝到了一点练武的痛快,遂再次行礼,将长剑「唰」地收回鞘中。展画屏已许久没让他将全套剑法都演出来,于是他顾不上擦汗,兴奋地问:「怎样?好多了罢?」
展画屏道:「从头至尾,一无可取之处。」紫袖皱起眉道:「难道一直就没有寸进么?」展画屏说:「既驽钝,又不肯努力,只爱贪玩。」
紫袖听他重复自己跟芳娘说过的词句,想必方才师兄妹之间的悄悄话都被听去了,顿时面红过耳,舌头也不灵了,一时哑然。展画屏却道:「凌云剑招式太多,变化又繁,非十年不能大成。似你这般闷头硬记,缺乏机变之心,更是事倍功半。我今日授你一套』别离剑』,只有二十四式,你好好记着,自行勤练。」
凌云派以剑立派,又经多年积累,藏书楼里剑谱成山成海,最不缺的就是剑法。紫袖常听闻有哪位高手,又练成了甚么稀奇剑法,自然十分歆羡;只是尚有自知之明,知道需先打好基底,方能有所建树。他除了凌云剑外,也零散学过些新招式,只不过得传整套的新剑法,这还是头一次,立即雀跃起来,便将佩剑连鞘横放双掌之上,托给了展画屏。
展画屏直接抽出剑来,向后一跃,横于当胸,迅即出剑。那剑尖一点,起初犹如流星划过苍穹,坠入沧海,散进虚空;后来却凝成一线,或远或近,忽西忽东,逐渐绞成一片银丝,慢时如络如网,快时竟似烟雾一般。他身姿奇巧,剑意连绵,密密层层,刚柔并济,要紧处却既能丝丝入扣,又能动如雷霆。
紫袖的凌云剑是一点一点学完的,多年来从未见展画屏舞过整套剑法。此刻看这别离剑凌厉与含蓄兼具,如杀气出自柔肠,竟隐隐从剑影中看出几分温存之意;再看展画屏青衫迎风,修眉俊目,在这高山之上剑动九霄,俯瞰众生,犹如仙人下凡,自是看得目眩神驰。想到此刻世间唯有自己得见,更是神思不属,情浓如醉,恋慕之情几乎要涨破了胸膛,不禁流下泪来。
他抹去泪水,张大了眼睛,似是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却又一时词穷,不得不反覆默念:「他真好……他真好!」又暗恨自己道,「他说我不学无术,再不错的,到了这种时候连个好词句都想不出来。」
不一刻,展画屏收了势,反手将长剑倒持身后,走过来问:「看清楚了?」紫袖呆呆眨着眼睛,心里恨不能立刻将他抱住才好。方才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只恨二十四式太少,哪里顾得上看清剑招?只得硬着头皮答:「没……太看清。」抬起头来央求道,「再舞一遍好不好?」展画屏却说:「也不要紧,每招拆开单讲。」
紫袖一听无法再看他舞剑,立时失望得紧,却又转念一想,讲完二十四招尚须不少辰光,能与他共度,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又高兴了起来。展画屏已经自顾自讲道:「别离剑顾名思义,剑招多以别离场景为名,或分别在即,或相隔两地,不一而足。剑路要旨在一个』缠』字:剑意之缠绵不断,犹如思绪之延亘不绝。你生性软弱,五感丰沛,整日大哭大笑,不能专心练武。这套剑法于你,当属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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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我的心,你们是不懂的。
路人:不要以为单恋就不算单身狗了。
第5章大梦初醒(5)
紫袖看剑招姿态潇洒,自此便习练这别离剑法;对那些颇为诗情画意的名称,自然肯用心记忆,虽是新招,反觉比学凌云剑时快了不少。再将两套剑法互相比照体悟,又能细细品出许多枝节。待他将二十四式都记得熟了,又能将内劲融入剑招时,早已立了夏。
山中凉爽,尚未有夏日炎风吹过,只是太阳更加刺眼,白天觉得晒了些。紫袖跑在林中,将别离剑又试演无误,自觉在这剑法当中内力已能运转得宜,毫无阻滞,不仅胸襟一爽。不远处正有一棵松树,伸出斜横枝条,他便一剑刺去,试了一招,将那「缠」字使将出来。剑尖拖过,枝条簌簌颤抖,本是颇为粗壮的一枝,竟被他薄薄的剑锋带得偏向一旁,犹如磁石吸铁。紫袖喜不自胜,当下便要去找展画屏表功,让他也喜欢喜欢。撒腿跑到书房,窗明几净,却没有人。他看了看时辰,才想起展画屏许是运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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