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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崖赧然道:“臣惭愧。”
褚容璋浅酌一口面前的瑞露酒,眼瞳里闪过一点细微的笑意:“我既然从今日开始教导你,论理说,你应当称我一声先生。我可是第一次当人家的先生,对弟子难免溺爱些,莫说是贪睡迟到这些小事,便是青崖真犯了什么大错,想来先生打量着这乖巧徒儿,也不舍得严厉责罚,左不过罚抄几卷经罢了。”
白青崖原只是强撑着应付他,谁知褚容璋竟冷不丁说出这么一番别有深意的话,他心内怦怦直跳,心念电转,猛地抬头看向褚容璋:“殿下……”
褚容璋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示自己主动坦白、弃暗投明吗?若真是如此,自己该先说卫纵麟还是先说沈三钱?自己与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必然不能对褚容璋和盘托出,那么说多少合适呢?白青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挤出来一句:“殿下宽厚,臣、我感念……”
“好啦,”褚容璋轻轻笑着打断了白青崖的话,“我说这话是为宽你的心,不是叫你谢恩的。”他亲为白青崖挟了一箸蟹黄面放在他跟前,“这是今秋最后一茬蟹了,我想着你小孩子家最喜欢这些稀罕物,便特地嘱咐人做了,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白青崖憋闷地住了口,他惊疑不定地想,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满肚子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只得低下头尝了一口,那面劲道爽滑,在唇齿间一弹,蟹黄的鲜香便盈了满口。白青崖原本忧心忡忡的脸色都不由得亮了一瞬,脱口而出:“好吃!”
褚容璋手持蟹八件,正取了笼屉中一只蟹来拆。见白青崖吃得香甜,也笑了:“螃蟹性寒,宜与黄酒同食,以免脾胃不和。你虽年轻,却也不可不注重保养,那瑞露酒暖身最好,今日允你小酌两杯。”
白青崖撑出个笑来:“多谢殿下。”他心里有事存着,便没什么心思放在美食上,只是不由自主地琢磨那番话。到底该不该挑明了说,好对着殿下表一表忠心?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不同于以往那些火辣辣地呛人的味道,只一丝绵软的热意带着奇异的香顺着喉头而下,不多时,满腹都暖了起来。
白青崖心里想着自己那一团污糟事,就着褚容璋递过来的拆好的蟹,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整壶瑞露酒。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只是浑身轻飘飘的,耳边鼓噪,那些沉重的忧思顾虑都离他远去,唯有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蠢蠢欲动地催促着他随心所欲。
似近似远的温润嗓音响起:“青崖,停杯,你醉了。”
白青崖偏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发虚的眼神好半天才聚焦。他怔怔地盯着褚容璋微蹙的墨眉,毫无征兆地鼻头一酸,两颗珍珠般的泪便从粉白颊边滚落。
褚容璋微讶,瞧了一会儿,竟伸手接住了那两滴泪。
酒意上头的白青崖全然没有注意到褚容璋的动作,他好似将自己满腔的悔恨心痛都化作了泪水从眼中流了出来,也不出声,只盯着褚容璋默默哭泣,哭得那张美人面宛若被风雨摧折的花瓣,晕出一片淋漓的湿红。
褚容璋将那滴泪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尝到了满口的咸涩,他微微一叹,目带怜惜地欣赏了一会儿“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景,才缓缓道:“为什么哭?”
白青崖哭得眼睛都痛了,才终于等到这一问,他立刻用那盈盈泪眼把褚容璋一看,语带哽咽地凄楚道:“殿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呀!”
褚容璋仿佛有些意外,作洗耳恭听状:“青崖有什么委屈要诉?”
白青崖却又不说了,他张口打了个哭嗝:“殿下,我知道自己才浅驽钝,殿下肯用我,不过是念了一点恩情,可怜我罢了。”
褚容璋像在瞧一个无故哭闹的顽童,带着无限的耐心:“可是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你生气了?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样自伤的话。”
绵长的酒意后知后觉地发作出来,白青崖自觉神思清明,实际上走路都在打晃。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褚容璋面前想来一出下跪陈情,奈何发软的身子不听使唤,猛地跪坐下来,一下扑到了褚容璋膝头。他自己的膝盖就这么直挺挺地打在乌木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褚容璋一惊,轻斥道:“莽撞!磕痛了没有?”
白青崖不答话,自顾自仰起头,含泪痴痴地睇着褚容璋:“殿下……你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自我娘去后,再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原以为他要借醉坦白与卫纵麟之事,不料竟听到这样一句话。褚容璋为他拈去秀美的眉目间几缕被泪打湿的头发,顺着他的话低低回道:“我说过了,在我看来,你便如我的幼弟一般,自然不能不疼你。”
“殿下。”白青崖喃喃叫了一声。原本只是做戏,他此时却在褚容璋疼惜的眼神里感到了真切的温暖,这些年来的心酸委屈突然不讲道理地一并涌了上来,叫他禁不住伏在褚容璋膝上又哭了一阵,袍子都快哭湿了才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臣实在不配殿下如此相待,殿下将臣赶回去罢。”
褚容璋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方帕子,将他哭得花猫似的脸细细擦净了,才微微加重了声音道:“越说越不像了,方才说不叫你妄自菲薄,怎么越发起性儿了?有什么委屈大可以告诉我,我为你出气。但官员任免岂能儿戏?不许瞎说。”
白青崖一把握住褚容璋为他拭泪的手,切切地看着他:“臣不是赌气,臣做错了一件事,实在无颜面对殿下。”
褚容璋执着他的手摩挲两下,淡笑道:“不是赌气,原是撒娇。好了,说罢,我向你许诺,无论什么错处,瞧在你这‘流泪泉’的份儿上,我都不追究。”
果真是真情最动人,白青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枉他一番冥思苦想,头发都快愁白了,终于得了这块免死金牌。醉酒的人藏不住心事,他原本城府就浅,眼下更如幼童一般,心里乍一高兴,哭脸也再做不住,一个忍不住,竟破涕为笑了。
褚容璋正等着瞧他要唱的戏,谁知才起了个头,台下的人连喝彩都来不及,唱戏的人就掌不住为想象中的赏钱乐起来了。他摇摇头,点了点白青崖:“你啊!”
白青崖也发现了不对,忙尴尬地收回那笑,却发现原本想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瞧他小算盘落空后那气闷的样子,褚容璋饶有兴致地拿佛头穗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好像在逗弄猫儿狗儿,哄道:“既都笑了,那这冤还申不申了?”
蒸腾的热意一路从背后熏到脸上,原本只积存在眼角的红云漫溢而出,白青崖叫他的话羞得脖颈都红透了。他心里想的是先借酒哭一哭,把殿下的心哭软一些,再陈说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大夫人对他的刁难,前途与未来皆被斩断的绝望,最后才略提一笔怎样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与卫纵麟苟合。
这可都是实情,只除了一点——他的迫不得已。
平心而论,他委身于卫纵麟时,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远远没有。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满腔的抱负、满腹的才情皆不能施展,只能任由小人将自己踩在脚下。他就是贪慕富贵,那又如何呢?褚容璋既然不能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便是嘱咐睡鸦去查,也查不出不妥来。
恨只恨自己不争气,大好局面弄成现在这个不伦不类的样子,白青崖又想哭了。他忍了忍,把心一横,脸埋在褚容璋腿上,就那么瓮声瓮气地问:“那殿下方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黑云一般的发丝顺着白青崖俯身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秀颈。褚容璋顺从自己的心意握了上去,才轻笑道:“我的话,无论何时都算数。”
这姿势叫白青崖模糊间生出一股被全然掌控的错觉,背后密密地出了一层热汗。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含含混混地说:“臣年幼无知,曾与卫纵麟卫小侯爷……有断袖分桃之事。”
“哦?原来青崖喜欢男子?”虽是问句,却听不出多少诧异,“断袖之事自古有之,年轻人心性不定,一时贪欢也没什么,哪里值当你如此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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