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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远不是终点。鹿正康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绸布没有这么多的……
从山坳出发继续往前,拐出一个角就到了临崖的小径,山风就从右手边一直吹,迎面的风也很不小,小径上原先是有石板路的,现在就是积冰雪的坡道。
在山壁上能眺望见茫茫群山间的沟谷,没有平原存在的痕迹,更望不见曾路过的沙漠,远山壁立着,蒙着灰雾也看不分明轮廓,就是山棱似锥刀一样尖利,庞然的圆月升起在两座山之间的凹处,似乎是被架在案上的玉璧。清冷的光里浮漾着雪色,风雪从无明中来,月比风雪更寒。巡天浮游昂然的躯体在山空之间慢慢滑过,像是在珊瑚礁上潜游的蝠魟。
太阳落山后,天就阴惨惨的,可雪地的反光很亮,源流山顶的喷薄的天光如此耀眼,哪怕现在他们处于阴面,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存在感,无可比拟,穿透了一切物质的阻隔——也是无穷宇宙的阻隔,链接到他们的符文上。远山在这样接近了,他们只要继续前进。
旅途的巨大惯性包裹着他们,目的地,结局,愈是接近,身上的袍子就愈无足轻重,往昔的胆子就越轻了,终于能放下一切迎来末尾。
月就是月,就像太阳是太阳一样,不是天体,是时间的具象物。
鹿正康对着月亮大声鸣唱,群山的呼啸嘹亮。悦在他身畔驻足,也望着天上踽踽的月。
有一个同伴一起,真的很好,鹿正康对悦点点头,轻轻鸣唱以示继续旅程。
沿着山壁的小径前行,他们还有余暇互相鸣唱鼓劲,两个坠星互相靠拢是有温度的,就像是两枚孤寂的核子碰撞,两道互相加强的波浪。鹿正康不知道悦的故事,正如悦不知道他的故事,他们的相伴是短暂的,就像之前遇到的所有坠星,他们是两条旋进的交叉线。在前往终极的道路上,他们干净得仿佛数学坐标系里的几何图形。
在山壁的转折处,他们找到一座休憩的空间,一个类似山神庙的建筑空间,两层结构,一层是一个取暖灯,二层则有一副壁画。
取暖灯已经被点燃,在火光中,红袍上的冰雪消融,鹿正康感到往昔记忆就像是洪水一样拍打过来——就像是失忆者的猝然复原,像是休克者的回光返照——他简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次了,只是现在重新活过来。他鸣唱,声音嘹亮,光耀的波扩散出去三丈远,比之在风雪中哑哑的鸣声,这已经是石破天惊的喊叫。
悦同样发出叫喊,他们两个傻傻地互相攀比似的鸣唱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还有二楼没去探索呢。
不出意料的,二层已经有人了,取暖灯就是被这位点亮的。这是一位白袍坠星,他盘坐在壁画前,对身后两个旅者漠不关心,对他们方才闹腾的场面也充耳不闻。
悦跑到白袍的面前鸣唱了两声,很有些挑衅的意思,不过,他也只是想得到回应罢了。
白袍不耐其烦,于是低低唤了一声:宇。
鹿正康休息够了,他现在一心想尽快完成旅途,雪山地带是很危险的,那么多坠星者死在这里,却连一枚符文留下都没有。他不想在这里久留,要趁着自己还算清醒,努力地再鼓舞自己一下。
总之,他想起苏湘离了,想起在学校的日子,想起她温软的肢体,她的热量,她的吐息,她眼眸里自己的倒影,她的声音像柔软的结缔组织,顺着耳膜刺入大脑,每一次的震动都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他的血肉皮毛都在颤抖,颤抖为她,苏湘离,他的一只天鹅,震动的双翼无时无刻不叫人魂牵梦绕,在漆黑的舞台上旋转的她,筋骨的关节里泵出细细的气流,像是大簇的翎羽。多年未见了……又仿佛从没有片刻的分离。湘离,你的名绝不是坏寓意,你是我的香梨。
天启啊,鹿正康,承载天启的名。当初的鹿缘也是为了一个女孩踏上道路,如今的天启也是如此。
悦终于不再搅扰白袍的宇,他绕着鹿正康跑了两圈,鸣唱着,这才叫同伴的鹿回过神来。
离开山庙,从金红色的火光中脱离,冲入惨白的雪天,鹿正康心里千头万绪被风一吹,刹那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名,什么女孩,什么分别,他全然又忘却了。温暖只是这里的一场幻梦。
继续前行,前方是戒雪城关,联通向彼处大门的桥早已截断,好在有一块封冻的绸布可供作为路面。
迈过高耸又窄细的大门,在通往崇圣缘殿的道路上,巡天浮游在此徘徊狩猎。鹿与悦只能努力找寻遮挡物,一来躲避强风,二来也能在巡天浮游的目光下潜匿踪迹——这本不是什么难题的,哪怕风雪如此迷离,可只要还保持着冷静的判断,这一点也不难。
只是思绪实在太僵硬了,鹿与悦低着头,浑身沾满雪泥,就像是流水线上被分割好的肉块,僵滞得前行。只有间断的鸣唱,才能唤起一些神智。
用以躲避巡天浮游目光的场所,恰恰是超古巡天浮游的尸骸,它们的岩石雕琢的脊骨,中空,就像是蜈蚣的节肢。
在这里躲风,鹿与悦的鸣唱声都嘹亮了一些,至少极寒没有那么快得剥夺他们的活力。
只是这虚假的温暖实在是致命的幻梦,鹿和悦两人,有时会不自觉朝前移动,要走出藏身地,而巡天浮游的目光依旧逡巡着。
幸好是有同伴提醒。
鹿正康不记得前几次自己是如何孤身抵达源流山的……当时没有这么冷,往后这里只会越来越冷,而没有同伴的坠星者很有可能死亡,愈是死得多,能找到同伴的机会就愈少。
真的是,什么东西临近末尾的时候,都有各种糟心的形势出现。
上缘这本书要结束啦,于是观阅者会大大减少的,各种方式,主观客观,不由自主得减少。
鹿正康无心去理会这些,他和悦都不自觉走出了藏身地,巡天浮游的目光从死白刹那变为刺目的红,在雪地上反光就像是罩子似的,如被兜头淋了一身灿灿的血浆,鹿正康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背后的巡天浮游猛地就压了过来,鹿正康只来得及把悦朝一旁撞开,自己被浮游长阔的羽翼击飞,在半空,他背后的流苏寸寸绷断,红袍飘飞似蝶。
他感到自己是无拘无束了,飞了起来,被外力所冲击的飞行是快速又冷促的,断碎的流苏保护了他的袍子,还好,还好,他努力收集的符文,那些前辈们的力量替他承受了冲击,流苏断了一大截,可还有长长的一穗垂落。
鹿正康飞过一重拱门楼摔在雪地里,这又是山崖间隙,他趴在地上呆愣愣的。
忘记了鸣唱,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名,袍子上的雪厚重到不可思议,他现在就像是漂浮在雪面上的息吹,他,他不是谁,他是他,他感受着在极寒深处源流山的光,如此磅礴,如此遥远,他似乎是走不到那一步了。
幸好,悦慢慢挪了过来,他发出接连不断的鸣唱,声音已经非常低微,鸣唱的光都无法包裹自己的身躯,跟别提温暖在脚边躺着的同伴,悦趴伏下来,在鹿正康身旁鸣唱,让光能裹盖他的符文。
两道峭壁间极窄的裂隙里没有狂风,还算平静,悦的声音回荡着,两枚符文贴近,明灭如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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