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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旅途中曾听林若翰谈到他的家庭,说他的夫人早已亡故,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难道这就是他的女儿吗?不,不可能!高鼻蓝眼的“鬼子大人”怎么会有一个中国女儿呢?
林若翰激动不已,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和他同行的客人。
随着少女一起来的那个中年人把行李从侍应生手里接过来,连连道谢。他显然是个仆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青衣小帽,肤色黧黑,面庞精瘦,脊背有些佝偻。他提着行李,正准备招呼主人回家,看见旁边呆立着的易君恕,迟疑了一下,向林若翰问道:“牧师,这位先生是……”
“哦……”林若翰猛然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客人,不禁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中国朋友易君恕先生!”又指着少女和旁边的中年人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这就是小女Ella,这是我的管家阿宽……”
易君恕愣住了,心里暗暗吃惊:这位少女果然是他的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易先生好!”管家阿宽脸上绽开谦卑的笑容,朝易君恕鞠了一躬。
“噢?”那被称作“Ella”的少女这才转过脸来,缓缓地抬起低垂的眼睑,向易君恕投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瞥,显然这位客人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只是出于礼貌,微微颔首,伸出了光洁的右臂,轻轻地说了声,“易先生,你好!”
易君恕的心慌了,暗想,这大概是要和我握手?自幼生长在京师的易君恕,虽然自以为是个鼓吹西学的激进分子,却活到二十八岁还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行握手礼,不禁脸一红,觉得十分为难。迟迟疑疑地刚要伸手去握,却看着那少女伸过来的玉臂手腕微曲,五指并拢下垂,不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便呆住了。
少女的手举在那里,脸上那一丝纯属礼貌性的微笑消失了。
“易先生,”林若翰连忙提醒他,“这是西方的吻手礼,男士握住女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易君恕猛然想起,他在船上确曾看见洋人的男男女女这样行礼,人家习以为常,而在他看来却不可思议,不料现在自己也要照样去做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鼓足勇气向前伸出手去,但是,那少女已经等得不耐烦,把手快快地收了回去。显然,他的迟疑畏葸已经引起了对方的不快,这……这该怎么办?
易君恕更加不知所措,只好用传统的方法补救,红着脸拱起双手,说:“哦,久仰久仰……”
揖作了一半,话说了一半,却又记不得这位小姐的芳名,只好再向林若翰请教:“翰翁,刚才您称呼令媛是……”
女儿的傲慢,易君恕的尴尬,林若翰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忍埋怨久别重逢的女儿,更不便对客人过多地指手画脚,那样会把这僵局弄得更僵。于是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轻松神态,对易君恕说:“她的英文名叫Ella,E…l…l…a,用汉文书写时,我为她选了‘倚阑’二字,倚靠的‘倚’,阑干的‘阑’……”
“哦,”易君恕总算听明白了这个由英文翻成汉文的名字,连忙把行了一半搁置起来的礼继续完成,“倚阑小姐,你好!”
倚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声:“再见,易先生!”便转过了脸去,挽着林若翰的胳膊,“Dad,我们回家吧!”
易君恕愣了:怎么刚见面就“再见”呢?
“不,倚阑,你弄错了,”林若翰没有想到女儿再次令客人尴尬,忙说,“易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和我们一起回家……”
“哦,”倚阑有些意外,双眉微蹙,“你在电报里没有告诉我……”
“我的孩子!我要对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电报里怎么能容纳得了?”林若翰惟恐女儿的话会引起易君恕的不安,又特意说道,“易先生是从北京来的贵客,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想,你一定很欢迎,是吧?”
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交代?简直像在为易君恕的寄居而求情了,老牧师的一番苦心使尴尬地站立一旁的易君恕更加不安。初次见面,他分明已经感到了倚阑小姐在这个家庭里具有不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连林若翰所作的决定也必须得到她的首肯,为此还要哄着她,求着她。易君恕还没有迈进林若翰的家门,就已经有了寄人篱下之感!他想对林若翰说:谢谢翰翁的盛情,我不再到府上打扰了。但是,想到林若翰在危难之际对他的救助和一路上的同舟共济,甚至连旅费食宿全部依靠林若翰承担,如今大恩未报,怎好在码头上就和人家分手?何况在这人地生疏的香港,他除了投靠林若翰,还能有什么别的门路?思前想后,话到舌尖却又只好忍住了。
“哦……”倚阑抬起长长的睫毛,看了易君恕一眼,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尽管不大情愿,她也毕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轻声说,“欢迎你,易先生……”
得到她允诺,易君恕上岸伊始所面临的窘境已经悄悄地化解,林若翰脸上的纹路舒展了:“好吧,我们一起回家!”他转过脸去叫着管家,“阿宽,轿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在前面等着呢!”阿宽说着,提着行李朝前面快步走去。
对于易先生的到来,他当然不可能事先有所准备。来接船的时候,倚阑小姐坐的是林若翰的私家轿,阿宽又雇了一顶“路轿”,父女两人就够用了。现在又多了一位客人,阿宽得赶在前头,重作安排。好在码头上待雇的路轿有的是,阿宽一招手,立时便围过来好几名轿夫,阿宽点了一顶,把手里的行李递给了轿夫,这时,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已经来到了轿前。
私家轿的轿夫过来向主人见了礼,路轿轿夫也谦卑地向雇主问候,他们之间的些微差别,易君恕是难以分辨的。阿宽安排停当,便招呼着主人和客人上轿。
林若翰先请客人上轿:“易先生,请!”
易君恕看那轿子,形制略似京城里的二人肩舆,但比官轿简略,用竹竿、竹蔑扎制而成,没有轿帘,座位上面支着凉棚,显然是为了适应香港的炎热气候。前后两名轿夫,头戴竹编凉帽,身穿黑衣黑裤,肥裤管下赤脚穿着草鞋,此时向他伸过手来,殷勤地扶雇主上轿。
易君恕略一迟疑,待倚阑上了旁边的那顶轿子之后,说声:“翰翁,请!”自己这才上轿。
轿夫等客人坐稳,一前一后蹲下身去,双肩扛住轿竿,轻轻发一声喊,颤悠悠抬了起来。
林若翰的私家轿在前面引路,倚阑和易君恕随后,三顶轿子鱼贯而行。轿夫赤脚草鞋,走起来快步如飞,轿竿微微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临海的干诺道还没有最后完工,大道两旁,苦力们赤背裸足,正在搬石运土,黑压压一片,如同蝼蚁。已经铺平的道路上,来来往往尽是这种二人小轿,间或驶过四轮的西洋马车,两轮的东洋人力车,穿梭不息,真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车、轿的乘客之中,既有高鼻蓝眼、西装洋服的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也有长袍马褂的华人士绅和簪发莲足的女眷,而拉车抬轿的却都是清一色的黄皮肤,褴褛的衣衫印着汗渍,脑后飘着一条天朝子民的长辫子。
轿子从干诺道往南转弯,进了雪厂街,穿过遮打道,转入“二马路”德辅道,复又东行。德辅道走到了尽头,在和“大马路”皇后大道交叉的地方,又朝东南方向转弯,上了花园道。这里已是太平山山脚,花园道是一条倾斜的山路,迤逦攀上“政府山”,连结着太平山北麓。山道两侧,坡岭苍翠,生长着盘根错节的榕树,缀满紫花的“羊蹄甲”和高大挺拔的棕搁树,枝叶的缝隙中透出远处的一座座西洋建筑,右侧是圣约翰大教堂,左侧是驻港英军司令部,前方隐约可见统治这块土地的最高长官香港总督的府邸。
上山的坡路比平地难走得多了。前面的轿夫佝偻着身体前行,为的是不让轿子倾斜,以免乘客向后跌倒;后面的轿夫则极力把轿竿往上抬,把轿子端平。这样艰难的架势,每走一步都极其吃力。轿夫背部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肥裤管下的两‘条腿上,瘦硬的肌肉紧绷着,穿草鞋的赤足在打颤。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急促地喘息,两人同时发出一个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声音低得像一声嘘气,又像是为了步伐一致而同时喊出的号子。轿夫和搬运货物的苦力、拉船的纤夫不同,他们不敢大声呼喊号子,以免引起乘客的反感。易君恕努力想听清楚他们喊的是什么,那似乎只是反反复复的一个字:“上……”不管道路多么崎岖,多么陡峭,他们只有上,拼上全身的力气,硬撑着筋骨,上,上……
易君恕自幼生长在京城,轿子当然屡见不鲜。但他却不曾见过抬轿上山的这般艰难,尤其在香港这个地方,看着这些为洋人抬轿的同胞,衣衫褴褛,胼手胝足,为一口活命的饭食而奔波于山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受之,只觉得如坐针毡。
“这路太难走了,”他不禁对轿夫说,“你们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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