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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即便是这般的难以忍受,他却还是紧紧咬住了牙关,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眼中虽是含着泪光,眼角虽是带着怜惜,嘴角虽是含着问候,却始终没有表达出来,反而却从领间袖口,嘴角眉头,天灵盖上面,隐隐约约升腾阵阵寒意起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前来,此刻抬头看去,我的脸,和他的脸,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我的疑惑,和他的寒冷,只不过隔着薄薄一层面纱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山高水长,隔着前世今生,在彼此之间硬生生又隔出了另一个世界,所听见的,所看见的,直如一个置身水中,一个浮在水面,目光耳力所及之处,无不层层打起了扭曲,无不钝钝响起了嗡鸣,纷纷变得不真实了起来。胸口这一颗滚烫的心,经此变故,也从伤痛之中慢慢冷了下来,慢慢开始用一双眸子,重新打量起对面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起来。
从冰绡丝巾的下面直看过去,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再难寻出从前那个傻大粗黑,满脸笑容,三伏天蹲在井边和我比赛吃西瓜,隆冬天为我呵气搓手,一起并肩坐着看月亮的玉淇的影子来。眼前的这个人,乃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一张端正坚毅的国字面庞,粗看上去仿佛全无心机,实则却是深不可测,一双安静的眼睛,能胸中沟壑尽数收敛起来,顾盼开合之间,隐隐一股杀气流动其间。还有藏在袖中的那一双手臂,仿佛平静自若,却能在我还未来不及察觉之间,将我一把揽住,生生扼死在其中。
这个玉淇,已经从那个我的男孩,变成了眼前这个,阴冷锐利的,杀人利器了。
见他这个样子,我这一颗心,就如跌进了冰窟一般,从里凉到了外。一张口,仿佛连呼出的气息,也是同样的阴潮冰冷,竟将满心想说的话,一概也都冻住了,只能随手抓过些现成的客套话,在嘴边一个字一个字的,硬邦邦的吐出来:“这么久没见,表兄还是如此好身手,芳芳有幸领教了。”
玉淇4
话一边说出口,一边自己也被它撕扯的鲜血淋漓,泪珠儿只是不听使唤的落在面纱上面,蛰得满脸的疮口,隐隐又疼痛起来。
听我这一句话,玉淇也仿佛清醒了过来,两眼依旧直直盯视着我,眼神之间却比起先多了一些活气儿,见我落泪,又仿佛心头微动,眼中的活气儿更浓了一些,却终究没有更进一层,只是兀自僵直着身躯,从上向下俯视着我,待了一会儿,也开口说道:“前几日得知芳儿身染重病,心中着实挂念,恰巧今日随驾来热河木兰打围,趁着有空,特意才过来探视芳儿。”
他竟是连嗓音也变得不同了,从前是那么的倔强质朴,而如今,却是这般的深沉内敛,不可亲近。
泪珠还在面颊上肆意攀爬,听他一句话说完,心儿却猛的向下一沉,反倒一时忘记了眼前的伤痛,随驾?可是那个人也来热河了吗,此时早过了狩猎时节,他为何偏要选在这个辰光来这儿打围场?
还有,玉淇原不过是六品武官,怎么会摊得上这随驾围猎的优差?
想到此处,不由抬头凝视着他,忙强打起精神对答道:“有劳表哥惦记着了,芳儿不胜惶恐。只是芳儿隐约记得,表哥原领善捕营副管带职,怎么短短一年未见,竟已够资格随驾出行了呢?”
玉淇神色纹丝未变,听我如此发问,毫不犹豫便接言答道:“芳儿有所不知,三个月前蒙穆里玛大人提拔,我现已是特许上书房行走,御赐黄马褂,内廷四品带刀侍卫了,贴身守护君父安全,此番热河秋郊打围,自然是要随驾前来的了。”
此言一出,由不得我大惊失色,满眶的泪水也一下止住了,穆里玛,那可是鳌拜的同胞兄弟,铁杆儿的逆臣啊,得他的提携作了内廷侍卫,如此说来,玉淇你,竟是已背离了亲族故旧,投靠犯上作乱的乱党一族了吗!
不会的,必定不会的,玉淇你当年曾说过的,平生的志向便是如你阿玛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血肉之躯报销朝廷,宁可畅快淋漓醉卧沙场,也决不苟延残喘庸碌一世。记得那时你说这番话时,我还假意嗔怪道,你去建功立业,可叫姑母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那时你还腆着脸说,若是明日就要挥旌出师,今日一准备下花红彩礼,吹吹打打接了个像芳儿这般的好女子过去,从此有她和额娘做伴儿,便再不怕会寂寞了。
玉淇,那时说出的话,如今你可是,一概都忘记了吗?
不会的,玉淇的本心,又会有谁,比我来的更为清楚呢。
想到此处,急忙定睛瞧向玉淇,只见他依旧绷紧了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仿佛已将我看穿了一般,几不可察觉的,自嘴角,轻轻滑过一丝冷笑。
不待我开口,他已自接着说道:“此事确也突然了一些,不过芳儿也不必过分吃惊。常言道学的屠龙术,卖与帝王家,我钮钴禄玉淇一身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硬本事,正想找个趟得开的地方大展拳脚,如今有幸得穆里玛大人赏识,能穿上这御赐的黄马褂效力御前,飞黄腾达加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不也正是应了当日我在阿玛灵前立下的誓言吗?玉淇能有今日的成就,芳儿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总该替我高兴才是啊。”
说这番话时,玉淇的神色虽然平静,眉宇间却有欣欣喜色,尽是掩饰不住的欢腾气色,看得我不禁心头一颤,哼,什么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就算你如今对我,只肯念一层手足亲情,那么对君国天下,你钮钴禄玉淇可是担当得起这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心头越发苦涩,不由发声苦笑道:“呵呵,替你高兴?请问喜从何来,想表兄当日一身傲骨铮铮,原不是肯为五斗米折腰之人,怎么一年不见,竟也如此不堪,要来发这田舍翁之喜?”
实指望此言一出,能逼出玉淇一点真心话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冷笑着朗声说道:“哼,芳儿久居深闺,官场里的那些龌龊事儿又有多少不曾知道的。想我钮钴禄玉淇,自十三岁参军至今,已足足六个年头了,论起兵法布阵,我是烂熟于胸信手拈来,论起马上骑射,我手中的一柄铁枪无人可挡,两军阵前取贼寇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当年御前献艺之时,也曾得当今圣上亲口称赞,单说起这一身的硬功夫,全京师有何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每每遭遇升迁,压在我前头的却都是那些高官门生纨绔子弟,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尽是眠花宿柳好吃懒做之徒!芳儿你可知道,每次当我向那些个无能无赖之辈行礼问安的时候,真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舌头嚼碎了咽下去!哼!想我堂堂七尺男儿,不屑以裙带人情博功名,与其一辈子被那起子松包软蛋骑在头上,还不如一刀一剑,给自己辟出一条血路来的干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承蒙穆里玛大人慧眼识人,一力举荐我登上了这个天子近臣的位子,我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凭的乃是自己的一身真本事,来的正派干净,怎么就不值得芳儿今日,向我道一声恭喜呢?”
“玉淇你……”听他这一番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我竟一时被话鲠住了似的,吐不出又咽不下,直难受的涨红了面皮,暗暗攥拳捶了捶胸口,只觉满腔愤懑的难受,偏一时又找不出话来质问于他,于烦扰间略一低头,恰好瞧见他腰间配着的那块白玉璧,心头不觉一软,陡然间便疲乏了上来,仿佛一下子耗尽了心气似的,不想再做纠缠,于是暗自放缓了语气,打眼角勉强挤出一些笑纹,一边走开几步,一边冲着玉淇轻声说道:
“芳儿一介小女子,妄议朝政已属不该,更何况是这些个内幕文章。表哥今日既是有心赶来探病的,就莫要再提这些惹人头痛的事儿了,何不容芳儿亲手为表哥煮一碗好奶茶,咱们也好坐下来叙叙旧?”
面上虽挂着笑,心头却委实觉着不安,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当场,眼巴巴看着玉淇,一心盼望着他能和当年那般,一听说我要亲手为他煮奶茶,面上立刻便会挂满了的,那种温暖快活的笑容。
可是啊,等了盼了,好久,满心怀着的期望,始终还是,眼睁睁落成了空,眼前这个玉淇,依旧还是那般不动声色的,冷漠的,无声的,用那种窥探怀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看得我心头发寒,看得我心口绞痛,看得我恨不能一把拉住了他,亲口问他,芳儿依然是从前的那个芳儿,可为什么,玉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玉淇了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看着我时的那种眼神,如此凌厉,如此深邃,仿佛眼里看的不是芳儿,而是个,完全不曾认知过的,从未倾心相待过的,从未以璧相赠的,陌生人了。
犹自不肯放弃,强压下心口伤痛接着说道:“记得表哥当日最爱喝芳儿煮的奶茶了,尤其是加了桂花糖的那一种,记得有一次就因为喝的太多,撑的连晚饭也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当面明说,只能上桌勉强咬了一口馍馍就说饱了,吓的姑太太只当你是发病,一个劲儿的要请太医进来问诊呢,芳儿还记得那个时候……”
那时候,够多美好啊,仿佛每天都活在天上似的,不知道人心世情,不知道责任取舍,不会想得到今时今日,你我竟会近在眼前,却又如远在天边这般疏远陌生……
“芳儿!别再说了!”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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