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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说的圆滑得体,杜兰德子爵略忖片刻,点头允诺。隆柯尼大喜,招呼仆役带布朗诺德牵了两匹坐骑去附近喂食草料,自己引着杜兰德过来营帐前。
商人们端出刚刚烤的羔羊肉,这羔羊烤的手法极佳,外焦里嫩,香气四溢。杜立德走了一整天路,早已是饥肠辘辘,不由得食指大动,于是也不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盘膝而坐,且割且啖。隆柯尼斟上一杯葡萄酒,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在外旅行之人虽然素昧平生,往往却因境遇相近,最易生出亲近之心。几杯酒水落肚,杜兰德主仆二人和这一群威尼斯商人已经是酒酣耳热,无所不言。柯隆尼谈起各地风土人情,口若悬河,不觉便说到西欧战事上来。
忽然有一人问道:“英格兰、法兰西鏖战已经将近百年之久,爵爷既然是法兰西人,不知这场战争何日是个了局?”杜兰德拂然道:“一切均是天主意旨,凡人哪可妄自猜度。”隆柯尼已有些半醉,见他对政局避而不答,就有了越俎代庖之心,大声道:“英法世仇,冤冤相报。你们哪里知道,去年亨利五世早攻破了卡昂、贝叶、法莱兹数座城堡,今年鲁昂大城也已开城投降,大半个诺曼底已归了英王旗下。那脑子染了贵恙的法兰西国王还在巴黎莫衷一是哩,这冤仇怎能劝解?”
因杜兰德是法兰西贵胄,是以隆柯尼口中留了半点分寸。其时法兰西当主是查理六世,他罹患癫狂奇症,外号“疯查理”,法兰西举国全凭王后依莎贝拉苦苦支撑。
一人拍膝叹道:“此消彼长,兵灾难断,如此说来西欧还是去不得,可惜了我家那几箱绸缎。”另一人讥道:“好个没眼光的小商贩,只盯着这点毫末之利;你看人家热那亚的罗勃尼,雇了大批弩手去给法皇效力,那才是大手笔哩。”起先之人有些恼火,横过一眼道:“是啊,热那亚弩手何等威猛,克雷西、普瓦提埃、阿让库尔,哪一战不是被英人打的头破血流,带累着许多爵爷丧命。”他所言这一串名字,都是英法几十年间赫赫有名的战事,无不是法人大败亏输,全欧皆知。
隆柯尼眯起眼睛,压低嗓音,又道:“要说这依莎贝拉皇后,也是一代奇女子哩。”那两人本要争执,见隆柯尼说的神秘,连忙闭上嘴。隆柯尼摆了摆手道:“法兰西本有两大门阀,一是勃艮良派,一是奥尔良的阿马尼亚克派。两派俱是野心勃勃,彼此相争不断。两派宗主都贪恋依莎贝拉皇后美貌,竞相大献殷勤。不料阿马尼亚克派的大宗主,奥尔良公爵路易八年之前突然被刺,法兰西登时陷入内乱之局,孰不知其中大有隐情。”
旁人忍不住问道:“莫非是勃艮良派所为?”隆柯尼冷笑道:“那是自然,勃艮良派麾下能人异士极多,不乏精于技击的好手。只因勃艮良公爵约翰听到传闻,说当朝王太子是依莎贝拉王后与奥尔良公爵私通所生,妒火中烧,这才痛下的杀手。”众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隆柯尼又道:“全凭依莎贝拉皇后一力转圜,法兰西国才勉强维持。可阿马尼亚克派怎肯吃这等亏?恰恰就在上月,一蒙面男子在蒙特罗大桥之上袭击了勃艮良公爵约翰的车仗,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约翰,然后扬长而去。虽然无人知真凶是谁,可谁主使此事,可是如板上的钉子般清楚。”
一人道:“那杀手当真了得,进退自如,旁的侍卫如摆设一般。”隆柯尼啜一口酒,不屑道:“这算甚么,我听从罗马来的修士说,阿马尼亚克派还暗中豢养女巫邪灵,有那不肯听从的爵爷贵胄,就会被他们的邪法诅咒而死。”
此时夜幕已降,众人听了隆柯尼的话,都觉得阴风恻恻,遍体生寒,仿佛阿马尼亚克派的邪灵巫婆就在黑暗中窥视一般,营帐霎时安静下来。隆柯尼笑道:“这些不过是市井荒诞之说,各位不必如此紧张。只叹约翰一死,他的继承者好人腓力就带着勃艮良举州之地,投了英格兰。这法兰西的国事啊,啧啧……”
一人笑道:“可见依莎贝拉王后艳名远播,不逊于那埃及的克里奥佩特拉。”又一人道:“无怪阿马尼亚克派鼎立支持王太子,这都是奥尔良公爵路易和王后颠鸾倒凤弄出来的哩。”
众人轰然大笑,于是话题遂转去一些风月逸事、皇族绯闻,气氛复炽。
杜兰德在旁边一直静听,却未置一词。众人谈及王妃私密,语气愈加放肆,他略皱了下眉头,不欲旁听,遂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崖边四处张望。他视线所及,尽是深沉暮色,群山隐翳,隐约有几分气势。
他偶然瞥见远处山谷,悚然一惊,立时折返树下。隆柯尼正唾沫横飞,突觉脖颈一凉,一柄长剑已然压过来。他惊骇莫名,回头见杜兰德面色阴沉,慌道:“爵爷您这是作什么?”杜立德冷笑道:“我只道你是个宽厚长者,原来竟是个满口谎言的老匹夫!”四周人大惊失色,登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隆柯尼两股战战,道:“我如何骗爵爷了?”
杜兰德一指远方:“你方才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并无居民,那是什么?”众人随他的指头望去,看到远处山岭腰间有巨大黑影耸峙,恰好此时月色透出薄云,柔光洒下,俨然是一座恢宏城堡。
隆柯尼跌足道:“爵爷你可冤煞老夫了。”杜兰德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隆柯尼道:“不是我有心欺瞒爵爷,实在是那城堡已荒废许久,早断了人烟。”杜兰德看那城堡并无半点星火,便信了隆柯尼几成,又问道:“那城堡距此处不过一岭之遥,为何你们宁可在树下扎营也不去那里投宿?厚壁高墙岂非好过风餐露宿?”隆柯尼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掏出一块方帕擦了擦汗,缓缓说道:“爵爷有所不知。那城堡名唤特兰斯凡尼亚,远近知名,是此地一个至邪至恶的所在。相传当年有个公爵,专好折磨刺穿异教徒,手段苛烈残酷,死后不为天主所容,遂化为恶魔为害人间。那城堡正是他的旧居,等闲人是不敢靠近的。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正是有这城堡作祟的缘故。”
杜兰德不屑道:“这等荒诞之说,你等也会相信?”隆柯尼慌忙陪笑:“爵爷是贵人,自然不怕。我凡夫俗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就是这几年,偶有不知情的路人误进了城堡,待得出来时已是精神错乱。还有人远远听到城堡中传来惨嚎声声,无比邪异,谁还敢去?”
杜兰德子爵被隆柯尼这一番话激起了胸中豪气,他虬髯一颤,把长剑摆离老商人脖子,收回鞘中,道:“饶你说的天花乱坠,我是不信的。我今天倒要去探一探这吸血鬼城堡,看看虚实!”隆柯尼惊道:“爵爷万万不可,岂能拿性命当儿戏?”
杜兰德哪里去理他,束紧腰带,倒提了长剑转身出了营帐,唤布朗诺德牵马过来,对他说道:“那小老儿说那城堡闹鬼,我们去看看。”一句话轻描淡写,布朗诺德听了只是应了一声,并无什么难色,仿佛主人说的是件稀松平常之事。
隆柯尼和一干商人慌忙冲出营帐,隆柯尼双手高举,大叫道:“魔鬼非人力所能抗衡,请爵爷三思!”二人已然翻身上马,杜兰德哈哈大笑,就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振声道:“我有正念在心,天主加持,魑魅魍魉岂能近身!”言罢隐入茫茫夜色之中,空余马蹄阵阵。隆柯尼嗟叹不已,与众商人回转营帐不提。
单说杜兰德主仆二人一路望着城堡而去,此时夜色愈加深沉,雾霭升腾,四下逐渐为白气吞没,耳边只有夜鸮鸣啾,山风涛涛。走到险峻之处,马不能行,两人只得下马牵住辔头,依着山势徐徐而走。波兰俗谚有云:“看山跑死马”,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却还没有尽头。
布朗诺德忽然停住脚步,伏下身子在地面捏起一些土来端详,又分开杂草用手掌按压,复起身喜道:“主人,找到啦。”杜兰德奇道:“找到什么?”布朗诺德指了指杂草分处,隐然一条硬实痕迹:“这一条必是通往城堡的故道,只因年久无人,所以被杂草碎石盖住了。”
有了故道指引,两个人的行程大大加快。接近午夜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城堡跟前。月色朦胧,银娑泻地,这座城堡坐落于半山一处凸起的高丘之上,四下山岩嶙峋,城体侧立千仞,愈显挺拔之姿。堡体纯以大青砖石筑成,接隙密实,结构精当,虽已遭荒弃,却颓而不倒,只是多了些许青苔风蚀的斑驳痕迹。
杜兰德于建筑一道略通一二。这城堡中央矗立一方形主塔,四周为六道石制幕墙所拱,外围成半圆状,四置圆塔箭楼。外圆内方,正是拜占廷风范,少说也有百五十年之岁。主塔之外尚有一圈罩墙,与外墙同心而略高,顶端城垛连绵,几无死角。杜兰德不禁惊叹城堡设计者之雄心大略,此地据山而守,居高临下,进可扼山岭要道,退可固守自牢,是处形胜所在,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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